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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中的隱喻

96/12/06 瀏覽次數 15658
這學期我教的「科技與社會」課程,有個單元是「科學中的隱喻」。我選了2003年7月刊於《科學》的〈天敵:隱喻或誤解〉(Natural Enemies–Metaphor or Misconception)做為教材。利用《科學》上的文章談隱喻,不消說,是借用《科學》的權威光環,讓同學知道即使頂尖科學高手,也必須了解隱喻對科學帶來的幫助與限制。

從學生分組進度報告中所見到的問題,我覺得國內理工科學生對「隱喻」這個概念有些陌生。就讀電資學院的組長拿著閱讀筆記認真發問,他們印象中的科學就如同「速度等於距離除以時間」,定義極為清晰。組員的觀點接近實證主義的理想科學圖像,認為理論是自明的,並擁有數學結構來描述自然現象。至於隱喻,則與「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之類的詩興感懷,略無差異。本文靈感來自上課的經驗。

〈天敵:隱喻或誤解〉以這個故事開場:幾年前,美國馬里蘭州郊區的湖中發現了烏鱧(Channa argus)。烏鱧又稱蛇頭魚,原產亞洲,性兇猛,是底棲肉食魚類。當地媒體大肆報導「科學怪魚」(Frankenfish)入侵,並「怪罪」牠驚人的生殖能力,以致影響生態。州政府生物學家宣稱這種魚沒有「天敵」,能長到8公斤左右,甚至還能走路!(因適應低氧環境,能在靜水淺灘處活動)專家以激動的口吻說:「還要多說什麼嗎?如果抓到牠,殺死牠。」

類似的新聞不斷地傳送,烏鱧逐漸變成一種性格貪婪(因為能吃能生)、能夠陸行的、並且可能對美國造成生態浩劫的魚!媒體成功操作「科學怪魚」入侵事件,引發公眾重視。

不過經仔細分析,學者發現烏鱧與馬里蘭州仍可發現的北美產弓鰭魚(Amia calva)外形與體型相仿,兩者同是凶猛的捕食者,也都能適應低氧環境,可說是趨同演化(convergent evolution)的實例。但是在缺乏進一步研究這兩種魚類以及牠們與環境互動的關係之前,政府便決定施用化學藥物毒殺「科學怪魚」。當然,化學藥劑發生了效果。但是別忘了,淡水湖中還有成千上萬其他的生物。

把問題簡化為「科學怪魚入侵」,然後以化學方式解決入侵者,並視為成功的案例!聽起來荒謬,卻是21世紀科學大國州政府的理性決策。

在這個簡短的故事裡,作者有意無意地運用了許多隱喻。首先,「科學怪魚」的名號便來自於《科學怪人》(Frankenstein, 1818)這本著名小說。根據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沙斐爾(William Safire)的說法,在英文中以Franken當字首鑄造新字,首例似乎出現在1992年6月16日。

當年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決定改變政策,不再逐案評估基改作物的安全性。波士頓學院英語教授路易士(Paul Lewis)投書《紐約時報》言論版,指控FDA政策放水。他指出,自從瑪麗‧雪萊(Mary Shelley)虛構的主角在實驗室裡搞出了「改良人」之後,科學家就不斷地創造出這類「好東西」。現在,他們要賣「科學怪食物」給我們!這也許正是我們召喚村民,點起火把,向他們的古堡(實驗室)進發,去制止他們的時候了。(按,有興趣的讀者不妨觀賞電影〈凡赫辛〉(Van Helsing, 2004)開演的那一場戲)

「科學怪食物」(Frankenfood)這個詞從此流傳。接著,「科學怪水果」(Frankenfruit)、「科學怪種籽」(Frankenseeds)、「科學怪菜」(Frankenveggies)、「科學怪魚」(Frankenfish)、「科學怪豬」(Frankenpigs)、「科學怪雞」(Frankenchicken)逐一問世。甚至,受污染的空氣是「科學怪空氣」(Frankenair),被工業污染的水是「科學怪水」(Frankenwater)。表面上「科學怪X」的說法,似乎只與意識型態或科學形象有關,而與科學實作較無牽連。然而,「科學怪魚」引發的行動,卻會直接影響科學技術。

科學研究並不只是按照實驗手冊操作的實踐(praxis),研究者為了跨進未知領域,還得把未知或複雜的現象,憑藉共同經驗,以直覺方式簡化、呈現問題。因此,為了連接已知與未知,我們其實無法澈底「淨化」科學語言。從科學史中許多著名的隱喻,就可以知道隱喻具有強大的認知價值。例如,18世紀下半葉的神學家威廉‧培里(William Paley),以「鐘表匠」(watchmaker)隱喻複雜生物背後的設計者(創世主)。這個設計論證直到今天美國的「智慧設計」(Intelligent Design)論者還在沿用。

另外,演化論中的「適者生存」也是一例。雖然族群遺傳學者已經發展出量度「適應性」的方法,但是不相信演化論的人,仍在誇誇其談,指控所謂「適者生存」不過是套套邏輯(tautology);也就是說,演化論的核心論點根本站不住腳。這些人忽略了「適者生存」是演化論者用來解釋生物演化過程的隱喻,它的功能在引導與探索研究方向,而不是自明的真理。

或許從分子生物學的發展,更能看清隱喻的功能。根據美國生物學史研究者凱莉莉(Lily E. Kay)的看法,當今分子生物學的面貌,部分是因資訊科學典範進入生物科學之後所造成的結果。當代生物學者大談基因密碼(code)、遺傳資訊(information)、細胞傳訊(signaling)、基因轉譯(translation)及RNA編輯(editing),就是證據。

以「密碼」為例,它已成為強而有力的隱喻。沒有「密碼」概念,我們已無從想像核酸與胺基酸之間的聯繫。不用程式語言與其功能的概念,我們好像找不到更好的說法,來顯示基因型與表現型之間的關係。以資訊科學為主的隱喻,把傳統生物學這門以形態學、生理學為語言的學科,轉變成生命科學,也就是用分子生物學語言為基礎的學科。

隱喻讓我們藉著已知經驗探觸未知領域,協助不同專業研究者之間的溝通。我們因而恍然大悟,科學中許多知識都是藉推論而來,而非直接透過感官觀察與發現。

再舉一例。生態學也充滿了隱喻。讓我們回到〈天敵:隱喻或誤解〉這篇文章題目中的「天敵」概念。「天」或「自然」這個概念在當今文化中的地位十分神聖,只要冠上「天然」兩字,許多事物便顯得高貴,可以賣高價,例如天然有機食品。至於「敵」,則具有令人厭惡的色彩,避之惟恐不及,或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不過,即使是「敵」,在某些「自然狀態」中,仍可搖身一變為環境保護者,這就是通俗的「天敵」概念。

「天敵」所以成為有價值的物種,是因為出現了「危險的入侵者」,而「危險入侵者」這個概念本身也是個隱喻。曾有學者以全文搜尋1997年到2003年的《科學》與《自然》,發現有54篇使用這個概念。其中36篇,行文中或明顯或概略地說明了其定義,但也有18篇的作者毫無解釋,把「天敵」及相關概念當成是自明的。

此外,「生物多樣性」也是個有趣的例子。若問生物學者,生物多樣性的定義是什麼,我們獲得的答案極為多樣:基因多樣、棲地多樣、物種豐度多樣、物種多樣,莫衷一是。原本的「生物多樣性」是用來描述物種在演化過程中有「分化」的傾向,到了後來卻在許多論述中變成演化的「目的」。從描述性轉為規範性概念,又變成可量測的指標,最後甚至具有倫理道德的意涵。

生物學史上還有許多著名的隱喻,譬如笛卡爾的身心二元論、德國人祜斯(Wilhelm Roux)的「發育力學」、德國人杜里舒(Hans Driesch)的「隱德來希」(Entelechie)(按,民初學者譯成「生命力」)、達爾文的「天擇」與「競爭」、道金斯的「自利的基因」、拉夫洛克(James Lovelock)的「蓋婭假說」等。若我們不把目光緊鎖在概念的「對錯或好壞」,而去追溯那些概念(即意義攜帶者)在知識地圖中擴散的軌跡,或許更能掌握科學概念與實作之間的關係,也更能體會不同領域之間的交集與差異。

簡言之,掌握了隱喻的功能,有助於學習與評價(源自西方的)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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