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科是傳統東亞世界中成熟較晚的醫學分枝,一直到十八、十九世紀之交,日本的權威骨科技術仍然把持在少數師門之內,不輕易傳授外人。為了突破這個難關,一位廣島的骨科大夫想到了將真人骨骼複製成木質模型的法子,以便熟習人骨構造並藉以推敲接骨技法。這時有人送他一部日本首經出版的西洋解剖學譯本《解體新書》,看完後他決定要走一趟江戶會會那些譯者,看看日本人跟洋人誰的說法高明。沒想到當時還勢單力薄的洋學陣營非但不認為他是來踢館,反而將其視為實事求是的同志。本講希望藉由木骨模型的故事,闡發江戶時期醫界知識與權力之間的互動關係。
講演綱要(撰文|高英哲)
日本自德川幕府開設的江戶時代,在外交上採取鎖國政策,僅開放長崎一地供中國及荷蘭商人通商使用,然而西方文明卻還是透過這個小小的管道傳入日本。本講次以在醫學中較為冷門的骨科為例,訴說一段西方科學技藝,如何影響日本骨學發展的故事。
在日本醫學各個學門中,骨科知識一直是以家族或師門秘傳的形式進行;直到 1467 年應仁之亂,開啟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戰國時期,這些骨科知識的秘傳本,才隨著戰亂開始流通。1770 年抄錄下來的《家法難波骨繼秘傳》,甚至是作者苦心孤詣,賣身潛入當時的接骨大家,想方設法偷偷學藝的心血結晶,骨學傳授的封閉性不言可諭。有的秘傳本還有接骨時要吟誦咒語的相關記載,顯示當時的接骨師,或多或少也帶有一些宗教色彩。
日本的各種文化發展向來深受中國影響,骨學也不例外。亡明遺民陳文贇(讀音ㄩㄣ,常以「陳文賓」之名見於史料)到日本以圖反清復明,不但將柔道帶進日本,也把習武者多少必須懂得的接骨技藝一併帶去,開創日本骨學的新時代。後來的江戶名倉家、大阪年梅家、以及長崎吉原家等等接骨三大家,都是在陳文贇奠定的骨科脈絡下,發展而成的流派;在 1746 年第一本刊刻出版的骨學書,幾乎完全以漢字撰寫,其影響可見一斑。不過日本人也不是一味地接受中國骨學知識,對於明顯有誤之處,也早有批判。《家法難波骨繼秘傳》就根據實際摸骨的經驗,指出人體骨頭總數並非中國人所稱的 365 根,而是 332 根,並且從不同角度繪製骨骼圖,試圖呈現骨頭的 3D 面貌。
今天故事的主角星野良悅,就是當時一位很想學習骨科知識的人,他求學無門,為了取得完整的人骨,跟當時的廣島藩申請,得到兩具死囚屍體,進行徹底研究之後,請木工製作出人體的木骨模型。這套製作精巧的木骨模型,如今陳列在廣島大學醫學院,並且奇蹟似地躲過了廣島核爆一劫;不過倘若沒有支撐用的架子,只能攤放在桌上,無法站起來「歡迎」參觀的人。
星野良悅對骨學家的秘傳作風心中有恨,因此把木骨模型做出來之後開放參觀,任何人都可以來一窺究竟。在長崎做蘭學(西學)翻譯的吉雄耕牛,細細觀賞過木骨模型之後,建議星野良悅把模型帶到江戶,跟《解體新書》的翻譯者杉田玄白交流心得。杉田玄白是當時蘭學界執牛耳的人物,也因為翻譯《解體新書》,跟整個漢醫界槓上。星野良悅帶來的這套木骨模型,成為佐證《解體新書》正確性的一大助力,杉田玄白便派遣負責《解體新書》修訂版的弟子大槻玄澤,負責接待星野良悅;後來出版的重訂《解體新書》,第一部分便是骨學。
不過雖然蘭學家把星野良悅視為盟友,甚至把他列名於蘭學家的「番付」(排行榜)上,星野良悅卻對另一邊做政治押注,另外做了一副木骨模型,進呈給漢醫體系的醫學館,並且因此獲得幕府的酬庸。星野良悅也是個很懂得宣傳的人,他在光榮返鄉途中,特意在骨科醫的大本營大阪停留一個多月,再度公開展示木骨模型。幸好他有做這次展覽,因為星野過兩年就逝世了,而他當初進呈給醫學館的那套木骨模型,毀於後來一次江戶大火;如今陳列在東京大學總合博物館的那套木骨模型,是由當時在大阪參觀過木骨模型的骨科醫各務相二,再製作一副進呈給幕府的。知識不會因為批判而褪色,卻很容易因為藏私而佚失,這段木骨模型的故事,值得我們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