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產品製造的環境代價
102/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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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苓|
政治大學公共行政學系
千禧年後出生的人們,或許很難想像,沒有電腦和手機,這世界如何照常運轉?不過,仔細想想,電腦成為商品出售也不過是20世紀中期以後的事,第一台手機更是在1973年由馬丁庫柏(Marty Cooper)所發明。在1980年代生活的人們,家裡有台電腦,就如同1950年代家裡有台電視一樣,是街坊鄰居人人稱羨的對象。在1990年代初期談戀愛的男女,也沒有手機可以隨時通知更改約會時間、地點的自由。
短短不到四分之一世紀,電腦、手機等電子產品,從人們生活中的奢侈品一躍變成生活的必需品,一個人同時擁有多項3C產品早已不是奇聞。
很多人或許發現,電腦或手機等電子用品的汰換速度,比起汽車、冰箱等家電用品來出奇地快。一台筆電壽命超過5年,大概已屆退休年齡;若您還在使用3年以上的手機,可能被視為趕不上時代潮流的古早人。
這樣的成長速度似乎一點也不令人意外,英代爾(Intel)公司創始人摩爾(Moore)早在1965年就預言,科技創新將以一到兩年為周期成倍數成長,意即一片尺寸相同的晶片可容納的電晶體數目,因製程技術的提升,每一、兩年便會增加一倍。電晶體愈多則晶片執行運算的速度愈快,也表示生產技術愈趨高明;如果生產同樣規格的晶片,每一周期成本就可降低一半。
科技發展所帶動的電子產品成長速度,反映了電子業快速創新的特質,而企業能否在變化不斷和競爭激烈的環境中存活,就必須仰賴研發投資所帶動的科技創新和製程精進。這半世紀來,科技公司的崛起和消失汰換快速,著名的電腦公司如昇陽(Sun Microsystems)、康柏(Compaq),在1990年代曾是雄霸一方的電子巨擘,但在短短一、二十年已被併購消失。不斷技術創新的需求也創造新的科技偶像公司,如蘋果(Apple)、谷歌(Google)等名列當代電子科技新寵。
電子業發展欣欣榮景,放眼所及盡是電子公司永無止盡求大(市場占有率)、求新(創新促進消費)和求快(取得優先商機)的策略願景。企業間的合縱連橫、科技老闆的景氣預測,甚至科技公司的年終尾牙,永遠是經濟新聞上令人矚目的焦點,牽動著員工的福利,投資者的信心,以及國家產業連動的規畫。這個影響所有人類社會活動的產業,發展了新的成長模式,也重新塑造了國際分工,並在過程中不斷創造出新產品、工作機會和生活方式。
鑲「矽」的招牌召喚著許多地方跟著燒香膜拜,尤其生產科技新品的工業園區,和以往冒著黑煙的工廠形象大相逕庭,成為地方政府發展選擇的最愛。看看臺灣科技產業搖籃的新竹科學園區,坐落在綠意盎然且看不到煙囪的公園地景中,不告訴您裡面從事半導體製造,可能還會讓人覺得是一座現代化的辦公大樓。而在園區內上班的人,多是擁有高學歷的專業技術員工,「碩士多如狗、博士滿街跑」成為人們描述園區周遭的特殊現象。
寫到這裡,許多讀者可能覺得,如果各地都有高科技園區,也不失為一個明智的選擇,尤其電子產品求新、求變、求快的特質,搭上這個產業列車或許還有永遠做不完的生意。那麼,何必要煞風景地談電子產品快速成長背後的環境代價呢?真的有代價嗎?這些代價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同樣從電子產品傲人的求新、求變、求快特質切入,本文從另一個角度揭開電子科技發展的環境面紗。高科技真的是低汙染嗎?如果有汙染,為什麼我們看不太到?要如何預防或減低高科技的毒害風險呢?
搶新求變的環境代價
「新手機才用了一年多,又要買新的了嗎?是為了搶買最新推出的型號,還是你的手機已經故障連連,維修比買新的還貴?」安妮李奧納得(Annie Leonard)在「電子產品的故事」中,道出電子產品的設計既不耐用也不耐修,一段時間就推出外觀、功能只有些微差距的新機種,好像是「故意設計來丟棄的產品」,好讓製造商收入源源不絕。摩爾定律對於電子技術每一、兩年就前進一世代的預言,似乎變成每一、兩年就要汰換你手中電子產品的詛咒。
雖然使用的時間很短,但要生產出一件電子產品,從原料的採取、工廠的製造,到運送銷售,就會用到許多資源,釋放出許多毒物。一些報告指出,電子產品中含有許多貴重金屬和礦物,如錫、鎢、金等,這些礦產的開發常引起當地環境、社會崩解和血腥暴力的問題。上千種原料從世界各地運送到負責製作各種零件、組裝的工廠裡,工人們運用許多合成的化學物質,如汞、溴化阻燃劑、三氯乙烯、甲苯和其他有機溶劑等,在生產線上製造出產品。
在電子產品的生產過程中會產生什麼樣的問題,曾是世界最大電子代工中心的臺灣雖然不一定完全清楚,但應該還不算陌生。1994年占地7.2公頃的臺灣美國無線電公司(RCA)桃園廠,被發現土壤和地下水遭受有機溶劑的嚴重汙染,經過幾年的整治仍告失敗;而曾在RCA工作的員工,發現異常高的罹癌率和生殖方面的問題,職災的集體訴訟直到2013年4月的今天仍在進行中。
要把眼前帶來許多功能性和便利性的「I」產品,跟上述一堆烏煙瘴氣的事情連結,還真令人一時難以接受。即便生活在世界重要電子代工基地臺灣的我們,對於電子業發展的評價,也可以從各個地方政府徵收土地、熱情擁抱看出絕對正向的態度。要說電子製造有什麼樣的環境問題,前述的RCA是一個已經關廠的個案,不斷擴張的科學、科技園區,多數人可能也舉不出什麼具體的環境汙染例證。在有限的訊息裡,讓我們把焦點轉到臺灣科技業所「看不見的汙染」。
不見報導的科技汙染問題
邁入21世紀,臺灣的綠色矽島和兩兆雙星政策規畫,確立了高科技電子業的龍頭地位。與此同時,和科技業相關的環境訊息,包括接收竹科廢水的客雅溪沿岸臭味、客雅溪發生多次溪魚大量暴斃、客雅溪出海口香山溼地的重金屬汙染、竹科廠商廢溶劑無處可去而引起的焚化爐興建風波等,似乎是在大量頌讚科技產業新聞中間的幾點小陰影。
媒體輕描淡寫處理竹科環境問題其來有自,中國時報記者陳權欣曾詳實報導科學園區廢水處理不善的問題,稍稍引發立委質詢的政治效力,就遭受竹科廠商以拒買廣告聯合抵制,系列環境調查報導只能被迫終止。科技業者用「買廣告」、「抽廣告」捍衛自己的形象,影響新聞議程的設定,也影響一般閱聽人對高科技產業片面性的認識。
不過,環境受害源頭難尋,臺灣大大小小汙染本就不少,要科技業者承擔起環境責任,恐怕需要花更大的力氣尋找例證,證明科技毒害,才有機會迫使業者面對。問題是,如果連調查追蹤或懷疑提問的機會都沒有,怎麼進一步找出汙染根源,從而提出解決之道?
風險評估真的科學嗎
中部科學園區三、四期開發案的環評審查,從2006年起歷經有條件通過、行政法院撤銷環評結論和開發許可等爭議,訴訟持續進行,至今尚未落幕。負責審查環評的主管機關—環保署—在過程中多次發送新聞稿,指稱環評秉持客觀理性的科學專業,審查結果顯示科學園區的開發風險在可接受可管控的範圍內,沒有什麼數據證明科學園區周遭有汙染情事,民間團體的質疑聳動不實,既不理性也不科學。
的確,如果沒有藉由實驗室或科學儀器等科學系統「指認」汙染物的內容和數量,再透過數學統計「計算」出風險值,似乎很難「確認」科技製造會產生毒害的事實。但居民的受害感知是不是無的放矢?他們對於周遭環境或親友健康變化的觀察,是不是全不可採?恐不盡然。遠的RCA職災爭議或竹科汙染抗爭不說,近年來光電廢水汙染甲級水體霄裡溪事件紛擾不斷,世居霄裡溪沿岸居民,從種稻結不了穗、錦鯉大量暴斃、生怪病、皮膚癢等症狀,懷疑他們世代取用的乾淨水源遭受不明化學物質的汙染。
霄裡溪全長16公里,上游在桃園縣龍潭鄉,中下游流入新竹縣新埔鎮,一直以來被列為符合一級公共用水、游泳的甲級水體,提供沿岸兩旁五、六百公頃農田灌溉水源和新埔鎮民三萬多人自來水使用。2001年起,兩家光電廠設置在霄裡溪上游,並排放廢水至溪流中。雖然溪水清澈如常,魚蝦卻不見蹤影,在直接受影響的水域內,連頑強的福壽螺都看不到。
不過,沒有魚蝦水中游,是不是可以證明廠商「違法」「汙染」?根據桃園縣環保局的說法,水質檢測結果完全符合國家標準,沒有違法問題。至於有沒有健康風險危機呢?在有限的經費和法律規範下,環保署鎖定廢水放流和自來水取水口之間關係的議題,召開多次專家會議,結果訂定了銦、鉬(在霄裡溪沿岸地下水井中發現來自面板製程的稀有金屬)在飲用水質中的標準,並宣稱所有檢測數值都在標準範圍內,進而認定沒有汙染情事,民眾的健康問題自然也不會在後續的研究和政策議程討論之內了。
這些有關台灣科技發展的環境影響評估或健康風險評估經驗說明,在法律、經濟、社會和政治的框架下,科學專業的評估有許多的限制。許多時候,這些評估不一定能回答人們關切的問題:使用這水會不會對我產生什麼影響?我身體莫名的病痛跟這水有沒有關係?政府動員科學專家忙了半天的評估,到頭來似乎只是走完開發、擴建、排廢許可的既定程序,而無助於釐清汙染的事實。
科技製造環境債的公民檢視
精攻於科技品代工製造的臺灣,吸引許多優秀的腦袋,以及政府和民間的投資,夜以繼日地投入冷酷的產品即時競爭中。科技島上的人們,累積知識琢磨技術,熱中於快速製造輕薄短小的消費性電子通訊用品。但對於科技製造黑暗的一面,卻又彷若未聞、消極處置。看的到的科技精品—附隨著即時享用的便利性和潮流的時尚性,以及看不見的環境風險—科學無法即時證明危害的化學雞尾酒和遠在「飛地」製造、廢棄的成品,使電子產品背後的血汗代價被巧妙地隱匿起來。
不過,電子製造的社會、健康、環境成本代價,已漸漸在世界各地浮現。馬來西亞的稀土採礦爭議、韓國三星工人的職災訴訟、臺灣農民對科學園區擴建的抗爭行動等,使一向被媒體包裝成光鮮潔淨的電子業,被迫卸下光環接受檢視。
這些經驗告訴我們,如果沒有工廠員工、社區居民的風險感知,甚至進一步行動抗爭,攸關電子製造的汙染問題不一定會進入研究和政策議程。就算進入政策過程中檢視,仰賴科技專家的科學評估體制,也不一定能協助釐清我們關切的問題。看似嚴謹的科學性評估,受到議程設定、經費投入、研究方法等影響,評估結果具有高度不確定性,風險詮釋也常充滿爭議。
歷史經驗告訴我們,欲解決風險爭議,或許不在於端出更多的專家或更好的科學。科技既是特定社會脈絡下的產物,是由不同的社會力所形塑,便不應該由少數專業者判斷決定。尤其面對新興風險的威脅,更需要重新整合不同知識系統對於風險的認識,透過跨領域的研究、合作和思考激盪,才能更為精準地掌握當代科技發展路徑和風險特質。
近年來國際社會發展出預警原則,主張透過公開、透明和民主的方式,共同為這時代的風險問題尋求解決方案。預警原則承認科學研究所得知識的局限,並了解風險接受度常是社會價值折衝的結果,因此強調風險評估程序的重要性,應包括目標設定、價值、倫理的討論、替代方案的評估、舉證責任轉移、資訊透明度、公眾參與等。透過發展環境民主諮詢的新方法,增進決策中的風險溝通,便可以更全面地關照電子產業的發展問題。
當我們對電子產品生產和廢棄有更全面的認識時,或許人類聰明的才智就不會在無意中投入電子垃圾製造的競賽。工程師可以轉而設計耐用、無毒、易升級和易回收的產品,減少這個產業汙染土地、剝削資源或造成風險分配的不正義。畢竟,我們不希望「科技始終來自人命」的系統運作,取代了我們對於「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的美好想像!要扭轉這個「為快速丟棄而加速製造」的趨勢,的確需要眾人集思廣益和行動配合,加把勁地改變這個主宰世界經濟的生產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