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學研究的科學趣味:老鼠、麵包樹與豬–南島語族的遷徙
102/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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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至善|
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展示教育組
最後一波大規模的移民
南島語族(Austronesian)是一群跨越東南亞和大洋洲的複雜民族群體,現代正說著或祖先曾使用過的語言有300到500種。他們的分布跨越全球57%的經度(206度),東自復活節島(Easter Island, 110°W),西到馬達加斯加島(Madagascar, 44°E),北界是臺灣,南界是紐西蘭,是世界上唯一主要分布在島嶼上的大語系,主要的居住地有臺灣、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美拉尼西亞、密克羅尼西亞和玻里尼西亞。
說屬於南島語系語言的人口約有二億五千萬,其中絕大多數居住在東南亞,新幾內亞以東只有一百餘萬人。南島語族是征服太平洋的人群,事實上,至少在1萬年以前,除了太平洋上的島嶼以外,人類已經遍及全世界。因此,南島語族在太平洋上的遷徙,是人類歷史上最後一波大規模的移民。
太平洋各地人類族群間的關係,可從他們的語言和物質文化的相似性與差異性看出。有些考古學家依據他們研究的各種線索,提出南島語族在太平洋各地遷徙的模式,以及遷徙的大略順序。雖然從民族學、考古學、語言學和人類遺傳學探討南島語族的遷徙路徑和時間,有許多不同的看法和主張,但目前主要的假說有數種,包括快車說(Express Train To Polynesia)、慢船說(Slow Boat Model)、美拉尼西亞本土說(Indigenous Melanesian Origins)、整合說(Triple-I)等。
臺灣獻給世界的禮物
最早提出「快車說」一詞的是戴蒙(Diamond),而新近的「快車說」內容和澳洲考古學家彼得.貝爾伍德(Peter Bellwood)的論述有密切的關係。快車說推測在4,000至3,500年前,起源於東亞或東南亞的新石器時代的航海者快速地自原鄉經由美拉尼西亞,以極快的速度穿越巴布亞族的領土,直接進駐遠大洋洲以前無人居住過的島嶼。支持快車說的學者多是考古學和語言學的研究者,推論的南島原鄉在臺灣。
根據「臺灣原鄉論」的說法,南島語族的祖先在距今8,000至8,500年前,經由中國南方遷移到臺灣。有一部分的人群又在距今5,500年前離開臺灣朝南方遷移,他們花了約2,300年的時間,橫越了約1萬公里的海洋,穿過菲律賓、印尼和大洋洲的美拉尼西亞島群,一路驅離當地的原住民並且取代了他們,約在距今3,200年前抵達玻里尼西亞島群的西端。
想像一下,以當時的航海技術,有這樣的拓展速度是相當驚人的。因此,「臺灣原鄉論」也經常被暱稱為「開往玻里尼西亞的臺灣特快車理論」(The Express Train from Taiwan to Polynesia)。
航向太平洋的慢船
「慢船說」是由遺傳基因研究和考古資料所建立的,這個假說認為玻里尼西亞的南島語族源自於包括東南亞、臺灣、華南在內的大東亞範圍,以島嶼東南亞做為中途站。也有學者指出玻里尼西亞的南島語族並非源於中國大陸、臺灣,而是位於印尼東部,也就是新幾內亞島嶼和華萊士線之間的某處。
不過,關於南島語族的起源,還有另外一種理論,這個理論認為南島語族的原鄉應該在印尼或其附近的島嶼。支持這個理論的奧本海默(Oppenheimer)以人類的骨骼和齒型特徵為例,指出玻里尼西亞人和臺灣原住民之間有相當大的差異,但是和東南亞以及印尼附近島群的原住民非常接近。
奧本海默提出的另一個證據,是建立於一個名為「玻里尼西亞圖案」(Polynesian Motif)的基因組合。這個基因組合在玻里尼西亞的南島語族人口中出現的機率十分地高,卻從來不曾在菲律賓或臺灣的南島語族的人口中發現。如果南島語族的「臺灣特快車」曾經以很快的速度遷移到玻里尼西亞,而且沿路驅離並取代了當地的原住民,玻里尼西亞人和臺灣的原住民就不應當有如此多的差異。奧本海默根據這樣的理由,否定了玻里尼西亞的南島民族源自臺灣的可能性。
「美拉尼西亞本土說」認為玻里尼西亞人根本就起源於美拉尼西亞(例如俾斯麥群島),和島嶼東南亞沒有關係。這個學說主張起源於東亞或南亞的動植物和物質文化要素,是由巴布亞族主動從東亞或東南亞採借而來,並且在當地進一步改良。之後,巴布亞族和混雜其中的少數南島語族在殖民過程中遇到瓶頸(bottleneck)效應,只有少部分具備南島語族特徵的人存活下來,因此在之後的兩千年間南島語族人口大增,最後形成現今看到的南島語族分布現象。
「整合說」認為距今6,000年至3,500年前,東印尼和俾斯麥群島、索羅門群島間一直進行著來回的航行和交流,所謂的拉匹塔(Lapita)文化因而孕育產生,並強調擴散過程的三部曲:入侵、創新和整合。這理論認為南島語族的遷徙順序類似快車說,但在散播過程中有數次的停頓。
利用其他的方法來探索
目前,研究大洋洲的專家學者中,考古和語言學者比較支持快車說,他們推論的南島原鄉在臺灣;而遺傳學、親緣地理學等生物研究者多支持慢船說,認為南島語族的原鄉在東南亞。
不同的觀點爭執仍在,但過去幾萬年到幾千年人類遷徙(包括南島語族)對於東南亞和太平洋這個區塊內的生物多樣性已有明顯影響。例如,造成島嶼上特有物種的滅絕,像蝸牛、鬣蜥(Brachylophus undescribed sp.)、塚雉(Megapodius alimentum)等。此外,獵殺或採捕當地物種,造成原生生物多樣性的改變、物種瀕臨滅絕等問題。因此,人類遷徙和生物分布間的關係逐漸受到研究者的注目。
近年由於研究工具的提升和考古發現的進展,讓科學家可以利用分子遺傳的方法,研究各類生物在遷徙歷史中所呈現的遺傳多樣性變動和可能的機制。尤其在現今以人類體質學做為研究材料已變成敏感和困難的狀況下,利用其他生物(例如馴化生物)的遺傳多樣性探討親緣地理,或利用族群遺傳結構變動和分子時鐘(molecular clock)推估可能的分歧時間點,做為一種人類族群遷徙的參考證據,已成了另一種研究探索的途徑。
緬甸小鼠
有一種學名是Rattus. Exulans的鼠類,屬哺乳動物綱,齧齒目,鼠科,家鼠屬,俗名有Pacific Rat(太平洋鼠)、Polynesian Rat(玻里尼西亞鼠)、Little Burmese Rat(緬甸小鼠)等。緬甸小鼠沒有在大海游泳或擴散的能力,目前能在各島嶼見到的緬甸小鼠,相信是跟著玻里尼西亞祖先航行而來。
從太平洋島嶼考古遺址文化層挖掘出大量鼠類骨骼遺骸來看,緬甸小鼠和人類活動之間有著密切的關係,很有可能南島語族的祖先把這些老鼠當作食物。在人類遷徙時,會攜帶一些共生動物例如豬、狗、雞等,其中也包括了緬甸小鼠。這些動物被人類載運一同遠渡重洋,因此成為學術界研究南島語族遷徙的重要材料。除此之外,現生的緬甸小鼠未曾和歐洲人殖民時期攜入的歐洲鼠雜交,牠的遺傳基因仍保持著原始的獨特性,因此成為人類播遷和親緣地理研究上的絕佳材料。
研究者瑪帝索史密斯(Matisoo-Smith)與羅賓(Robins)曾採集東南亞和大洋洲島嶼現生緬甸小鼠的DNA樣本,同時採集各島嶼考古遺址中出土的緬甸小鼠古代DNA樣本,進行粒線體DNA序列分析與計算比對,最後判別出東南亞單倍型類群、東南亞和近大洋洲單倍型類群、遠大洋洲單倍型類群3種單倍體基因群。如果史前人類是緬甸小鼠在海洋中遷徙的唯一媒介,牠們所呈現的3個具有地域特色的基因型很可能代表著3波主要的移民事件。
瑪帝索史密斯與羅賓的研究同時發現:來自菲律賓、婆羅洲、蘇拉威西等地的樣本(東南亞群)自成一小區,和其他大洋洲地區的關聯性很小;東南亞及近大洋洲群(菲律賓、印尼南部、新幾內亞至索羅門群島)代表由菲律賓向東遷入大洋洲地區的群體;而遠大洋洲群(包括玻里尼西亞全區,如萬那度、斐濟、薩摩亞群島、玻里尼西亞等的大三角地區)及一部分密克羅尼西亞(如北馬里亞納群島、卡羅萊群島南部)的樣本,代表自島嶼東南亞東遷經過近大洋洲地區,進入玻里尼西亞地區的群體,其中有一小部分自玻里尼西亞回流至密克羅尼西亞。
緬甸小鼠粒線體DNA的研究結果最傾向支持「航海廊道整合說」(Voyaging Corridor Triple-I),認為南島語族是以一種緩慢而複雜的遷徙方式由島嶼東南亞朝東方逐漸前進,在遷徙過程中沿途停留。而在發展出拉匹塔文化前,外來的南島語族和新幾內亞原住民間有著密切的往來並深受影響,他們採借當地的物質文化資源加以整合,加上由島嶼東南亞原鄉帶來的動植物,最後遷徙進入遠大洋洲地區。
麵包樹
有一部電影〈叛艦喋血記〉(Mulity of Bounty)是以麵包樹為故事主角。1787年,英國皇家海軍兵艦獎金號奉命自樸斯矛茲港出發,前往大溪地找尋麵包樹,然後把它送往牙買加讓東印度公司在當地大量繁殖。
由於威廉布萊(William Bligh)船長要求嚴苛,船員們又和大溪地的女孩發生感情,加上回程時為了照顧1,025棵的麵包樹,船上的淡水嚴重不足,船長因而限制船員的飲水,因此1789年5月28日大副福來契克里斯坦(Fletcher Christian)帶領12名船員奪船反叛,〈叛艦喋血記〉就是由這段歷史改編而成的。屬於桑科植物的麵包樹是大洋洲傳統的澱粉食物,雖然推測麵包樹源自島嶼東南亞的某處,但至今真正起源仍屬未知。
和緬甸小鼠一樣,由於麵包樹需靠人類的媒介才得以傳播,因此也有學者把它的基因遺傳資料和人類在大洋洲拓殖的歷史對照比較,最後的結果支持人類是由美拉尼西亞朝向玻里尼西亞的方向拓殖的。除此之外,研究結果也支持另一支長距離的遷徙路線,是自美拉尼西亞東部進入密克羅尼西亞。
豬藏著什麼故事
科學家拉爾森(Larson)等人在2007年發表了一篇以豬的粒線體DNA探討島嶼東南亞和大洋洲人群在新石器時代擴散的文章,其中也探討他們的成果是否符合各種南島語族遷徙的假說。
這報告透過781個現代和古代豬的樣本,提供了早期人類把「蘇拉威西疣豬」傳輸至蘇拉威西島南邊的弗洛勒斯島(Flores)和帝汶島(Timor)的證據,也發現了2支經由人類散播的馴化豬通過島嶼東南亞而進入大洋洲的路徑。其中一支明確地與新石器時代拉匹塔和後來的玻里尼西亞人遷徙有關,並且把爪哇、蘇門答臘、華萊士區及大洋洲現代和古代的豬與東南亞大陸的S. scrofa豬連結起來;另一支豬的散播則把東亞大陸的豬和臺灣、菲律賓、西密克羅尼西亞連結起來。
考古和遺傳的證據顯示,包括新幾內亞在內,華萊士線以東的島嶼上的豬必然是經人引進的,而且這區域內所謂的「野豬」,很可能幾乎都是早期農民引進的馴化家豬的野生後代。這報告提供了檢證這些區域中現有人類遷徙模型的重要參考資料。
在美拉尼西亞和玻里尼西亞,不論是史前或歷史時代考古遺址挖出來的豬,都擁有太平洋基因單型,這表示太平洋基因單型的出現與人類擴散到近大洋洲和遠大洋洲有關聯。
然而太平洋基因單型和其他單型在亞洲大陸、島嶼東南亞和大洋洲上的分布,並不支持現有的南島語族播遷的模型。在中國大陸、臺灣、菲律賓、婆羅洲和蘇拉威西的現代或古代標本中,完全沒有太平洋基因單型的出現,這表示所謂的「臺灣原鄉論」—人類由臺灣經由菲律賓播遷至新幾內亞這個模型,並不包含家豬的移動。
拉爾森等人的研究報告涵括廣袤的地理空間範圍,和跨越史前及歷史時代的時間尺度,成功地結合考古中的遺留、博物館標本,以及現生的豬粒線體DNA材料。研究的結果雖然並不支持現有的南島語族播遷的模型,但他們的發現凸顯了島嶼東南亞和太平洋地區全新世人類遷徙和動物傳輸的複雜性。因此應該有更複雜的模型,解釋某族群(或文化)由東亞大陸通過島嶼東南亞、華萊士區和近大洋洲,並前進到遙遠的太平洋的遷徙路線。
伴生生物的DNA
與人類在太平洋的移動相關的研究,還有很多材料可以發掘、嘗試或已經進行,例如藏在人類身上的病毒,或人類喜歡食用的香蕉,或伴隨玻里尼西亞祖先遠渡重洋的獨木舟植物–芋頭、椰子、地瓜等,還有從亞洲大陸東南方一直到東南亞和太平洋諸島上都發生的樹皮布文化中製作樹皮布的材料之一的構樹,都是科學家關注研究的對象。
人類由非洲走向全世界,這個事實已得到科學上的驗證。但是不同的人群在遷徙的途中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在什麼時間?經過了何處?停留了多久?帶走了什麼?遺留些什麼?又改變了什麼?也許利用你我身邊的動、植物為研究材料,從它們隱含的基因訊息可以知道曾經發生了哪些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