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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臺灣的高度,做STS的角度

103/04/15 瀏覽次數 6712
在大學部「科技與社會導論」課裡,我常用田野調查當期中報告。這個被戲稱為「校園找碴」的作業,它的構想沒有太高論調,只是運用科技與社會研究(STS)想法,對生活周遭現象做具體的了解與分析。

這個作業每學期的規畫不同。我有時會出假設性狀況,比方說「如果學校開放公車設站,應該設幾個站,設在哪裡」,或者是「宿舍區要不要有臨時停車位」之類的問題。有時課堂助教(本校研究生)會找同學想探討的問題,比方說「找出校園裡的置物櫃」、「圖書館的使用狀況」、「床位分配的現況」等。除此之外,課堂也歡迎同學自己提問題做分析。

這個作業不標新立異;本校早有類似課程,鼓勵同學思考校園環境。但這些年來同學看到的多半是不滿意的現象,比方說網路速度太慢,置物櫃、機車位不足,球場球具不好借之類的問題。在目前批判的風潮裡,似乎找出問題就是王道,也難怪這個作業被稱為「找碴」,大家在裡面痛快地批評學校,吐吐苦水,語不驚人死不休。

當然,學校有許多申訴管道,「爆料」也不是這個作業的目的。講解作業時,我使用由清華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中心開發的「發想卡」,強調「觀察」(observe)只是運用STS想法的第一步。他們還需要知道如何詢問(enquire),如何深入問題(elaborate),並尋求改變(transform)的可能。在這些步驟中,重點是面對個別現象時有無綜觀全體,而分析問題時能否超越與學校對立的框架,找出有力、清楚而可行的切入點。

以無菸校園為例,有組同學查了「菸害防制法」的規定,知道2009年起大專院校室內全面禁煙,也跟學校詢問校園中的3個吸菸點。之後他們在網路上針對校內吸煙狀況進行問卷調查,從50份有效樣本裡分析「為何有人還是覺得有人在學校內抽煙」,發現列出的20個位置幾乎都看過抽菸者,但高密度的抽菸處並不是設想的校門口,而是靠近宿舍與餐廳附近施工中的地方。

因此,配合其他答案,同學指出施工人員或許是校內二手菸的來源。雖然因為缺乏相關法令與執行方案,這些人不容易處理,但知道問題後,學校可以透過對施工單位的規勸,達到無菸校園的理想。

直到〈看見臺灣〉(2013)這部電影的上映,同學比較能有具體案例了解何謂看問題的「高度」。如電影名所示,〈看見臺灣〉是臺灣地景人文的紀錄片,導演齊柏林原服務於國道新建工程局,機緣下接觸空中拍攝(aerial filming),20年間陸續展出以生態與地景為主題的攝影作品。

在2009年八八水災後,齊柏林進入災區,對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的土地有所感觸,加上另一部環境紀錄片〈搶救地球〉(2009)的刺激,讓他決定挑戰空中拍攝。3年來他添購專業器材,租用直昇機,成立公司集資,投入9千萬元拍攝這部影片。他這樣表示:「很多人愛臺灣,卻不了解這塊土地,影像會說話,我希望讓大家看到福爾摩沙之美、悲歌美麗島,進而守望臺灣!」

而〈看見臺灣〉沒讓齊柏林與支持者失望。它創下首映3天票房飆破千萬的佳績,也獲得金馬獎的肯定。更重要的是,從這樣的高度它讓很多人看到沒有看過的家園。它是仙女的魔棒,讓我們天天生活、不起眼的臺灣點化成壯麗的大江大海。片中觀眾看到連愛山者都不見得能一窺的壯麗山景,衝浪者都沒能掌握的瑰麗海洋。平凡的田間水圳竟成為萬頃的縱橫阡陌,山中小湖如外太空一般奇幻幽靜。連行禮如儀的燒王船與廟會都沾染一種「鬥熱鬧」的熱情,變成一場場慶典。

另一方面,〈看見臺灣〉也像照妖鏡,讓我們抽離常規,冷眼看我們身處的土地。在臺北101與東區外,我們不知道臺北還有一半的老舊公寓構成臺北的都市地景。我們不知道在日出景點祝山的另一面,竟是即將崩塌,危機重重的山坡。只聽過超抽地下水的觀眾會驚訝那萬頭鑽動,翻過堤防的汲水管路。而行過橫貫公路,讚嘆秀麗山水的,會發現他們腳下的山路原來如此柔腸寸斷,路基脆弱不堪。

相較於近年商業電視臺競相以「遊臺灣」、「吃臺灣」、「瘋臺灣」為號召的外景節目,〈看見臺灣〉的調性是視覺中心而生態導向的。在金曲獎得主,為〈賽德克巴萊〉製作配樂的何國杰操刀下,這部電影有豐富的音樂,來自原住民的天籟之聲。不過,無言的影像與簡短的旁白留下許許多多解釋的空間,而放在臺灣的政治環境裡成為紛擾而無解的噪音。

以清境濫墾來說,它早在齊柏林之前的作品,如《悲歌美麗島》、《鳥目臺灣》等便已經呈現過,訊息也很清楚。但在〈看見臺灣〉上映後,這些違規有年的民宿突然成為社會焦點。政論節目與新聞臺拿著影片質疑政府;縣政府急急勘查違建,卻跟中央的處理態度不同調;臺電撇清民宿與霧社水庫淤積的關聯;農民認為自己只是安分種菜,擔不起破壞環境的帽子。

於是,就如其他新聞一般,這件事也在各界指責喊冤的喧鬧中消失在螢光幕前,取代的是星光雲集的「南投‧清境」跨年晚會,希望「守護清境,夢想齊飛」。

這不是齊柏林的本意。〈看見臺灣〉上映後,他回應說:「從不想藉由影片傷害任何人,尤其是這麼複雜糾結的問題。」「每次災難後,人們怨天、怨地、怨政府,那自己呢?」以高山蔬菜來說,如果不是有人想要享受,供應商覺得有利可圖,也不會出現淺根性植物爬滿山頭的後果。因此他想用這部影片訴求每個造成環境影響的每個人,希望大家「捫心自問,在這環境傷痕裡面你參與哪個部分」。

這樣的訴求不出奇。在〈搶救地球〉之前曾引起討論,探究全球暖化現象的〈不願面對的真相〉(An Inconvenient Truth, 2006)與本土自製的紀錄片〈正負二度C〉(2010)都有類似的敘事結構,把焦點放在喚起危機意識。看過〈不願面對的真相〉的朋友大概會對美國前副總統高爾(Al Gore)用來描述氣溫高漲的專用升降梯印象深刻,而〈正負二度C〉也有不少聳動說法,比方「臺灣土地侵蝕率每年2 %」或是「氣溫每上升攝氏一度,降雨增加百分之百」等。

撇開數據爭議,值得注意的是在看見問題之餘社會如何因應。誠然齊柏林感嘆「環保問題與經濟發展是永遠的矛盾對立與無解」,但如果社會的處理方式總是互相推諉與指責,喚起問題卻沒有引導出建設性的討論或方案,那這樣的紀錄片雖然有雲一樣的高度,卻也像雲一樣容易被緋聞祕辛所沖淡。換句話說,我們不只需要有社會的「吹哨人」,還需要有健全永續的公民參與機制。

所幸,撰寫本專欄後,我陸續有機會觀察過幾個從STS研究立場出發的社會運動。它們或許沒有像〈看見臺灣〉的可見度,卻在最近這十年間,從不同的面向去理解與釐清〈看見臺灣〉看到的問題,並且在詢問與深入下,探索改變現狀的方式與切入角度。

2003年的「協力造屋」是我回臺灣後第一個接觸的STS運動,由甫創立的汗得學社(HAND e.V.)與謝英俊建築師所籌劃。當年年初我收到一封很激勵「想放棄又不甘放棄的努力」的邀約信,來自社會學家胡湘玲。她累積在德國的經驗,希望可以用自力造屋的工法,為南投地震災區示範一棟「會呼吸的房子」。她這樣說:「在整個混沌不明的未來展望中,我們希望以樂觀的心態,進行一些愉快的社會實踐。」

我沒有參與勞力激盪,沒有與志工們在山上相遇,不知從何著手的經驗,但房屋落成前我有機會進入從大學畢業後就再沒回去的部落,體驗「人與人交往、人與自然和解、人與物體交融」的感覺。

翻開當時筆記,上面這樣寫:「之前認為湘玲在提倡一種創新觀念同時也兼具創意的環保建築物,但這個房子真得很平凡,屋頂是我們在鄉下所習見的,窗子也無甚特色。但是,隨著一個個心得的分享,我開始了解胡湘玲想提倡的或許不是蓋一棟『先進的』房子。她想在反璞歸真,滿足大家『技術的鄉愁』之餘回味一齊工作,屬於社區的一種群體感覺。居所,不盡是一種物理上的棲息環境,其建造過程是一種凝聚集體回憶與經驗的儀式,進而反映在營造空間的每個角落。」

我也看到造屋網絡的必要性。「以歡迎大家的基督像為前導,(潭南的)斜坡以中央大道為界,左右排列著各地所捐贈的各色建築,像個展覽會:一旁是長老教會的西式公寓、一邊是日本扶輪社的組合屋。還有一些國內可見的的平頂水泥房,也有傳統的石板屋……到底,在大地動的年代後,我們平地人給了這村子什麼變化?這棟屋所依附的是這樣的一段外來者捐屋的歷史,還是它最終會與在地的生活放在一起,成為村子的另一個傳奇?」

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這批原本由湘玲號召來的STS人馬,把參與及觀察轉化成學術的《技術、文化與家》(2003),胡湘玲也出版《不只是蓋房子》(2004)記錄這些汗水與友誼的點點滴滴。看著書中的落成合照與一張張年輕的STS研究者面孔,或許他們也認同協力造屋的想法,認為「蓋STS的房子是我們的溝通方式」吧。

汗得學社也沒停下。隨著胡湘玲來往臺德之間,它在兩地落地發芽,成長茁壯。除了圖文並茂的《到天涯的盡頭蓋房子:我們在白俄的造屋假期》(2004)與《我家房子160歲》(2005)外,汗得以能源綠建築為中心,用大致兩年推一個計畫的速度,在白俄、在印尼、在那瑪夏、在龍潭與大溪,為臺灣與其他國家的人們提供活潑有力、友善環保,還可以交朋友的新生活願景。

2009年春天,我在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看到胡湘玲。她風采依舊,演講題目不是協力造屋,而是更大的太陽能源。聽著她說明電力網的設置,翻著《太陽房子》(2006)與剛出爐的《太陽能源》(2009),我讚嘆她像太陽一般的活力與熱情,也期許她在協力造屋的基礎上,為臺灣構築「透過對話,以雙手實踐人道的、另類可能的、與自然和解的生活方式」。

在胡湘玲演講的聽眾裡,有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的林宜平。如果〈看見臺灣〉讓政府正視河川汙染的問題,那林宜平的研究就是追蹤早就被政府遺忘,但依然留在人們身體與心中的環境負債。從平溪的矽肺症、彰化的鎘米,到奈米風險與RCA訴訟,她不但運用公共衛生專才分析科技資料,用扎實田野同理被害者,更用STS研究的角度統合這些不相關的學術研究,看見它們看不到的盲點。

也是因為這樣的「現場勘查」主義,當時成立一年餘的臺灣STS學會在理事長林崇熙的帶領下參訪臺塑六輕廠區,跟廠方對話,也到北門的烏腳病園區了解烏腳病的歷史,與園方洽談合作的可能。但是故事還沒有結束。在林宜平的策劃下,這些早被人遺忘的公害問題重新出土,為環保論述增添歷史的面向與反省的力道。更重要的是,呼應STS學者David Hess的「(該做卻)未做的科學」(undone science)理念,一批學者跨過科技與人文的藩籬,重新審視RCA公害事件。

這個名為「公害、職災與科學:RCA事件」的專輯,在臺灣科技與社會研究學會的機關刊物《科技、醫療與社會》(2011)出版,裡面不但涉及學界關心的風險與爭議,更有對公共衛生研究的反省,以及在法庭上該如何使用科學證據等討論。它不但得到原先對學術界或有失望的工運與社運圈的重視,更在目前依然纏訴中的職業傷害補償案件裡成為法官與兩造律師的參考資料之一。

當然,這樣「法庭外的專家」論述,呼應STS研究所指出「專家∕常民」兩分法的問題。但從切入角度而言,林宜平等學者所成就的是更關鍵、STS研究的學術實踐精神。

〈看見臺灣〉裡有在八八風災後,高屏溪上滿滿的,看得到令人痛心的漂流木淤積,也有在高山,脆弱不堪的原住民部落。但是災害畢竟是一時的。從921地震開始,一路天災下來,我們可曾因此學到肯認差異、同理在地、尊重文化、超越技術治理的社區再造?

與協力造屋相呼應,從事醫療研究的STS學者吳嘉苓從災區重建裡,看到「家」與「社會」同時改造的重要性與必要性。之前我們有機會討論SARS的社會效應,也勘查過被莫拉克風災襲擊的那瑪夏,但一直到2013年秋天,才有機會在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的講座裡,完整地聽到她長達10年,對於建築與社會的思考。

說到自力造屋,大家想到的可能是謝英俊團隊。但是在這場名為「永久屋前搭涼棚:災後家屋重建的建築設計與社會改造」的演講中,吳嘉苓從兩個方向跨出這個「唯一解法」的迷思。

首先,在重新用「社會技術網路」來界定災後重建的家屋後,她發現有4種不同的網路:著重社會功能的謝英俊設計的中繼屋、強調文化傳承的石板屋、符合生活機能的永久屋、住民因應自身生活需要所增建的涼棚。其次,在家屋重建的「社會∕技術網路」中,住民有不同的參與形式與選擇,建築風格並非決定選項。並且,增建的廳前涼棚呈現文化符號與個別差異,是做為「設計者」的住民兼顧實用與認同的創意設計。

與林宜平相同,吳嘉苓在研究同時也積極連接其他領域的研究者,比方說智慧屋計畫等,其中標榜使用者經驗與互動設計的「科技X互動」部落格值得注意。

這個場域中不但有專業設計者,也有關心使用者的人文學者,不時有跨界的驚奇。STS學者陳東升在「從設計到社計的社會學想像」的發文解釋互動的必要:「社會學研究社群組織和結構問題,提供設計專業另外一種視角,轉換一種設計思考的角度……兩個學科的對話可以創造視角轉換的效果,如果這種視野轉換的效果出現,我們期待設計變成社計,設計師變成社計師。」

當然,設計師不見得都需要變成社會學家。在胡湘玲的造屋網絡上,愈來愈多打出「互動科技」的臉書與部落格,開出由下而上,「STS社群改造」視野。這些參與者不是接了什麼「產學合作」的計畫,也不期望馬上有成果。它是以個人興趣,各取所需的社會改造模式,藉由頻繁地、自由地在這個社群中找到連接、發現朋友、尋找機會來發展,而社群也會因為這些互動穩固而茁壯。

聽吳嘉苓演講時,我想起另一個時時互動的團體「週週爬郊山」。如名稱所示,2009年時我參加某週的爬山活動,認識它的主持人,社會學家林宗弘。雖然同在人文學界,林宗弘與我的領域不同,算是「課外活動」中認識的朋友。但不久後陽明大學邀請「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同時攻讀博士的徐銘謙演講,才發現實踐STS的無限可能。

徐銘謙大學讀歷史,博士班研究兩岸關係,都跟環境無關。但在課堂外,她保持登山興趣,從研究所起參加「週週爬郊山」活動,從膝痛經驗裡體認步道是連接身體與土地的關鍵,因此發起步道協會,立志掃除水銀燈、除草劑與水泥護欄的所謂「鄉野三害」,十幾年來始終如一。

從使用者出發,兩年後徐銘謙把興趣轉化成學術研究,而我也從她與林宗弘合寫,發表在《科技、醫療與社會》的論文〈山不轉路轉:公民社會與臺灣步道工程技術的轉型〉(2011)中,重新認識這兩位學界的山友。

如果〈看見臺灣〉顯示柔腸寸斷的山間道路是對政府失能的控訴,那這篇論文則更有力地使用STS研究裡技術典範轉移(technological paradigm shift)的概念,配合「國家 versus 社會」與「專業者 versus 使用者」的兩個主軸,從登山步道的發展中整理出4種工程技術模型:社群自給模式、國家征服模式、國家景觀模式、公民參與模式。

雖然過去的步道興建,不論是過去的國家征服或國家景觀模式,技術規範與資源的控制權都集中在國家與專業,但隨著步道使用者的增加與公民社會的積極參與,原先競合的社群自給模式與國家景觀模式開始互動與協調,產生技術、規範、資源與實體材料的轉型。

「週週爬郊山」與STS的結盟也預示具有積極意義,新社會運動的可能。不只是協力造屋的揮汗勞動,也不只是學界的跨界與串連。在貼近使用者,關照科技與社會全局後,我們發現不管是專業者還是一般人,大家都是社會的一分子,也都有關心科技,關心社會的能力。〈看見臺灣〉提供觀照自己的高度,但STS研究提供了詢問、深入與改變的幾種角度。

我不禁回想醫療與社會研究。從公保勞保到現在健保下的「醫療崩壞」,從「臺灣第一」的醫療競賽到將本求利的消費性醫療,從妙手回春到內外婦兒的「四大皆空」,我們藉由各種新聞報導、投書、專輯中知道醫療版的「看見臺灣」,但是在「醫界需要關懷與呵護」之外,具有科技與社會角度的協力合作或者是跨界串連,與使用者的共同參與的反省聲音是否已經出現呢?

最後列出這些走過臺灣STS的團體們:
  1. 汗得學社:http://www.hand.org.tw/
  2. 《科技、醫療與社會》期刊:http://stm.ym.edu.tw/
  3. 「科技X互動」部落格:http://www.cw.com.tw/blog/blogIndividual.action?id=287
  4. 「人文創新X社會實踐」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innovationnpractice?fref=ts
  5. 週週爬郊山:http://profileengine.com/groups/profile/428760005/weekend-hiking-organiz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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