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發生於1919年5月4日的北京,是一場以學生為主的學生運動。但廣義的「五四運動」則包括學生運動前後,中國知識界與學生反省傳統文化,以「德先生」(democracy)與「賽先生」(science)探索強國之路的種種努力。在這之後,「德先生」與「賽先生」在華文語境中似乎成為「西化」或「現代化」的代名詞。這篇短文無意深究「五四」與科學民主之間的複雜關係,僅想藉這個周年契機,談談一世紀以來人們對「德先生」與「賽先生」的理解的轉變,以及對當代的可能啟示。
科學的三大形象
20世紀上半葉,諸多學者倡議科學。由於影響世界的學者大多來自廣義的西方世界,因此觀點多具西方色彩。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從哲學、倫理,以及人類普遍特質這三面向來理解科學在多數人心中的形象。
首先,從哲學的面向來說,科學是一種特殊的研究方法,19世紀以來的實證主義,懷疑形而上學,強調經驗的科學方法。胡適在1928年發表〈科學的人生觀〉,「強調科學的人生觀有兩個意思:第一拿科學做人生觀的基礎;第二拿科學的態度、精神、方法,做我們生活的態度,生活的方法」,便具有實證主義色彩。如此觀點,我們不該陌生,中學歷史課本中不是都會提及「科學革命」時期笛卡兒的演繹法與培根的歸納法?
「賽先生」強調方法,教導我們透過假設、設計實驗、標準程序以取得客觀成果。同時,「德先生」則要我們重視行政程序,尊重程序正義。好的知識由好的方法與程序提供,絕對真理與絕對正義則由方法與程序來逼近。在此,「德先生」與「賽先生」擁有共同基礎。
其次,若從倫理的面向來看,科學體現了理性、自由、追求真理等的德行,也扮演社會與物質進步的動力。從事科學研究的科學家具有無私追求真理、支配情感使不偏倚、不受威權影響,以及擺脫個人、政治與經濟利益的道德情操。
其實,這個科學中立與無涉價值判斷的形象,並非始自實證主義。從17世紀牛頓以質性均一的無限宇宙(universe)取代傳統質性多元的有限世界(cosmos)之後,主觀、和諧、美學等質性便慢慢被逐出科學領域了。客觀中立的性質甚至影響論文的寫作。讀者不妨想想英文科學論文,是否多以被動語態描述?為什麼明明是自己架設望遠鏡,自己觀察,卻一定要描述成什麼天文現象被什麼望遠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被觀察到?實驗者為什麼必須隱身在科學論文之後,是謙虛還是嘗試擺脫主觀?
對某些西方學者來說,科學還有一個形象,即:人類本質與思考的展現。因此,科學是西方文明對人類的偉大貢獻。由底下諸多學者所提出的概念,可清楚看出這一態度。
譬如,世界知名的科學史期刊ISIS創辦人美國科學史家喬治‧薩頓(George Sarton)提倡「新人文主義」(The New Humanism)、生物學家兼聯合國科教文組織第一任總幹事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主張「科學人文主義」(Scientific Humanism)、化學家兼中國科技史學者李約瑟(Joseph Needham)關注「科學與文明」(science and civilization),以及史諾(C.P. Snow)的「兩種文化」(two cultures),在在隱含著對西方科學或西方科學文明的高度評價。
逐漸被挑戰的三大形象
隨著科學史、科學哲學、科學人類學、科學社會學、科學知識社會學、科技與社會研究等的發展,傳統的科學三大形象逐漸受到挑戰。同樣地,我們會依照哲學、倫理,以及人類特質,逐一說明相關研究帶來的新視野。
首先,科學在哲學方法的特殊性,受科學史「內史」研究挑戰。所謂「內史」研究,可以簡單視為學科邏輯、學科概念、學科知識的發展史。
譬如,可以從多數人容易接觸到《維基百科》中關於「威廉.哈維」的詞條中找到底下的敘述:「他根據實驗,證實了動物體內的血液循環現象,並闡明了心臟在循環過程中的作用,指出血液受心臟推動……他還測定過心臟每搏的輸出量。」這個說法充分反映了把心臟視為泵浦的機械論,也強調了計量在科學研究中的重要性。
然而,內史的研究卻主張,與其說哈維受機械論影響,倒不如說他在尋找亞里斯多德的「目的因」。因為,根據從希臘羅馬以來的生理學,「這個器官是服務於靈魂的目的」。畢竟,由不同質性靈氣 (anima, spirit, soul, pneuma)推動體液循環,是一個生理學的千年傳統。
除了來自科學史「內史」研究的挑戰外,20世紀後半葉,孔恩(Thomas Kuhn)的《科學革命的結構》(1962),費耶阿本德(Paul Feyerabend)的《反方法論》(1975),接連挑戰了科學方法特殊性的主張。孔恩的典範、科學社群,費耶阿本德「怎樣都行」(anything goes)的科學無政府主義,都促使人們重新思考科學方法在科學研究中所扮演的角色。
其次,倫理與道德面向則受「外史」(context, external factors)研究的質疑。社會學家莫頓(Robert K. Merton)研究清教革命以及資本主義興起的後果,認為著重實務的技術對科學發展也有不小影響。這一路研究發展下來,讓研究者把焦點逐漸轉向「科學」的生產過程,並關注其被建構(were constitutive)的特質。既然科學是動態建構,勢必有建構過程,勢必受外在條件影響。那麼過去所標舉的科學客觀中立無涉價值的這個普遍特質,便需要進一步地解釋與說明了。
隨後,科學知識社會學的研究更強調分析科學生產時的文化因素、社會技術與物質條件。例如,史蒂文‧謝平(Steven Shapin)與賽門.夏佛(Simon Schaffer)在《利維坦與空氣泵浦》(1985)中分析真空概念,便指出《利維坦》的作者霍布斯基於政治哲學,不容許任何真空存在,以確保政治和平。因此,才會在書中宣稱:「知識問題的解答,就是社會秩序問題的解答。」
除了受上述的研究影響外,科學的倫理中立,無涉道德判斷的形象,也廣泛受到上世紀60年代之後風起雲湧的各式理論、主義與運動的批判。譬如,1960年代的批判理論,從權力與控制觀點來考察科學。1970年代的女性主義,批判科學客觀性對自然的控制與剝削。1980年代興起環境運動,面對各式汙染,如殺蟲劑大量使用、酸雨、核能、溫室氣體等議題,更促使人們反省科技是否只促成了文明善果?
最後,科學作為人類普遍特質的形象,也逐漸受到質疑。因為,如果科學方法並非科學本質,科學也不再無涉價值,那西方科學頂多只是一種具有影響力的知識體系,而非人類的普遍特質。在這種反省之下,開啟了各國學者關注其他文化對自然的知識,譬如非西方文化的自然知識。
科學形象背後複雜的科學與技術關係
在「現代」文明中,科學占有主導地位,各國多主張深耕基礎科學以促進技術發展,技術發展以振興產業發展。「現代」的科技典範人物大多是科學家,譬如牛頓、愛因斯坦、費曼等。不過,科學與技術之間的交互作用日益複雜。
1960年代,學界已用「大科學」(Big Science)指稱包括科學與技術的同步加速器,或登陸月球等相關大型科技系統。1980年代,法國學者提出尚無合適中文譯名的「Techno-science」,強調科學與技術須視為一體。但隱隱約約,科學還是占主導地位。直到差不多同時出現的「科學研究」(Science Studies),科學與技術兩者的地位才逐漸被視為平等。
從國內科技與社會研究學界所熟悉的法國學者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歷年著作篇名中,便可見到這一趨勢。拉圖在1979年的《實驗室生活》、1983年的〈給我一個實驗室,我將舉起全世界〉探討科學實驗室的著作中,雖然注意到技術,但未脫「Techno-science」的味道,還是把技術視為一種超穩定的科學系統。直到1987年的《科學在行動:怎樣在社會中跟隨科學家和工程師》,才在副標題中清楚標示出工程師。至此,技術才被正式與科學並列。
今天,技術在文化中似乎有後來居上的趨勢。想想當今科技界的典範人物是誰?實驗室科學家的光環似乎不敵掌握科技系統的賈伯斯、比爾‧蓋茲或張忠謀等人物。
VUCA時代的科技前瞻
1990年代,美軍發展出VUCA概念,後來被用到各種組織戰略的想法中。所謂VUCA,是指當代社會具有不穩定性(volatility)、不確定性(uncertainty)、複雜性(complexity)與模糊性(ambiguity)。VUCA社會的特性顯然與「現代」所許諾的,藉由客觀、中立、理性、自由、方法、過程取得真理的世界有所不同。
在VUCA社會中,科學技術具有不確定性,社會因此無法僅僅按照「科技計畫」便可打造而成。科技知識的運用與地方有關,多元、動態、即時、情境相依成為不可不考量的特點。若此,在「科技就是生活方式」的VUCA社會,該如何理解未來的科技新倫理?無論如何,都勢必考量知識生產過程、利害關係者互動的權力過程,以及上述如何影響主體形成等各層面的難題。
不過或許可以先用最簡單的方式說,那就是當未來想了解科學與技術時,起碼不要只停留在科學是基礎學科,技術是應用科學;科技是中立的,有問題是使用科技的人;科技是專業問題,請交給科技專家;科技知識很複雜,我都不懂。畢竟,若「科技就是生活方式」,那科技就是大家都應該關心的事。看來,即便過了一百年,「德先生∕小姐」與「賽先生∕小姐」仍會持續
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