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經濟時代的社會資本
92/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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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寰|
東海大學社會學系
科技的發展影響了人類的生活方式。十九世紀的工業革命,使人類社會從農村中解放出來,煙囪與都市文明成為二十世紀的象徵。在二十世紀的末期,另一個革命開始啟動,那就是資訊革命。在工業社會,影響生產的主要因素是勞動力、資本、和土地,而在資訊社會中,資訊與知識成為主要的元素。
在工業時代,世界首富大多擁有大型工廠和資金,例如鐵路大王、石油大王、或鋼鐵大王等,但是在資訊社會中,擁有資訊與知識的人,才有機會成為社會的領導和中堅。美國微軟公司的總裁比爾蓋茲,由於擁有創意的電腦軟體知識,才四十歲出頭就已是世界首富。當今美國前十大富豪中,已經沒有過去工業革命時代的人物。同樣地,臺灣近十年來前十大企業中,高科技產業的公司,例如臺積電、聯電、廣達、英業達等,也都取代了過去臺塑、東元等公司的地位,科技知識在當今逐漸占有愈來愈重要的地位。一個新的社會形態已經來臨。
這個新的社會形態也就是知識經濟(或知識社會、資訊社會),即以知識、資訊為主要商品和原料的資本主義社會而言。在這樣的社會中,個人的教育程度和知識發展成為獲取社會地位的主要來源,而社會之間的競爭,也深受支撐個人或社會整體學習環境和制度的影響。這樣的制度環境,就是社會資本。
知識經濟的社會邏輯
早在一九七○年代初期,社會學家貝爾(Daniel Bell)就提出「後工業社會」的概念,指美國已經進入一個新的不同於工業社會的社會形態。他認為由於資訊產業的發展、工業的衰退、以及服務業人口的增長,以生產為主的工業社會特色,已經逐漸被新的後工業特質取代。
後工業社會的特質是:(1)在工業社會,生產力以工業為主,但在後工業社會中,服務業成為主要的生產力。服務業包括商業,貿易,個人服務,交通,金融,運輸,教育,醫療和政府部門等。(2)工業社會是機器生產的時代,後工業社會則是電腦資訊主導的時代。(3)工業社會中,藍領工人是主要生產者,後工業社會中,知識擁有者的白領中產階級則成為主要的生產者。(4)工業社會中,勞工的勞動力是主要的生產力,後工業社會中,知識愈來愈成為生產力的主要基礎。(5)相對於工業社會中企業家和工作未必受過多少的正規教育,在後工業社會中,主要的企業家和工作人員,則大多受過專業訓練的專家、工程師或科學家。
的確,貝爾在一九七○年代已經看到技術的競爭和資訊的大量使用,將使得知識愈來愈成為影響整體社會發展的重要因素,雖然在當時他被批評為言過其實,忽視了勞工的重要性,但是後續的西方社會發展,以及資訊科技對社會的重大影響,證實了他的先見之明。
在一九七○年代之後,西方社會由於工資的上漲,工業生產開始大量外移到其他地區,特別是東亞,造成了西方社會工人的大量失業。另方面,西方社會在此階段,逐漸由於資訊科技的發展而開始經濟轉型,科技產品以及高級的專業服務,例如會計、電腦軟體、法律、各種咨詢服務業,成為支撐社會經濟生產的主流產業。
在這樣的社會裡,傳統上只靠勞動力的勞工失去競爭優勢,只有具大學教育和具專業知識的人,在就業市場上才有競爭力,也才能夠賺取高薪。而一九九○年代之後的全球化經濟形態,更加速了這樣的趨勢。簡單地說,這樣的社會愈來愈依賴知識和專業技術從事生產。這個以知識經濟為主的社會有以下的特色:
(1)由於資訊和通訊技術的革命,使得國內生產活動愈來愈知識化和專業化,不斷學習成為個人和社會的競爭力來源。
(2)由於生產活動的跨國化和分散化,能夠在全球區域自由流動的是那些具有專業知識的人力。不具有專業能力和流動能力的勞工,不是失業就是必須重新學習,否則只能從事低薪的服務業,或依賴福利補貼度日。
(3)知識和科技的創新和學習成為社會的主流價值,大學和研究機構的重要性日益增加,產業與大學的合作愈趨密切,回流教育和在職訓練,成為維持個人與企業競爭能力的必要做法。
(4)由於知識和創新愈具重要性,傳統勞工失業嚴重,而專業人士收入卻愈來愈高,形成兩極化的社會。
因此,知識經濟所造就的是一個高度競爭的社會形態,個人所受到的教育和知識的能力,深切地影響了其生活的方式與社會地位。與農業和工業社會不同的是,過去只要有體力,就能夠從事生產活動,但是在知識經濟社會中,光有體力已經不足,知識才是最重要的經濟
來源。
知識經濟與社會資本
以上說明的是在知識經濟中,個人的人力或知識資本在競爭中的重要性。而在當代全球化資本主義中,我們也看到少數區域特別具有競爭力,例如矽谷的高科技業、紐約的金融業、義大利北部的成衣業等,這些區域展現了特殊的能力吸引了大量的相關產業人才。這種特殊的社會特性就是社會資本─指的就是鑲嵌或附著在社會人際網絡或組織中的資源而言。因此,社會資本就是一種社會互動的制度產物,從個人角度而言,每個人都因為社會關係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社會資源,因此交友廣闊的人通常比沒什麼朋友的人有較多的社會資本。
從社會角度而言,雖然社會是由個人組成,但是社會比所有人加起來還多了和衍生了很多的性質,包括規範、文化、社會關係和制度等。這些因素的融合,構成了社會資本,成為附著在社會網絡和制度之中的特質。
前述的那些區域所具有的社會資本,就具有有利於學習和創新的性質。這樣的社會資本具有以下特色:
(1)它是長期社會互動的產物,其中合作與信任成為社會習慣、認知的制度基礎,而有利於學習和創新。
(2)它具有正式的機構部分,如大學、研發機構,和非正式的部分,如人際關係網絡。雖然正式的機構可以傳播知識,但是真正能夠使得學習成為制度習慣卻需要非正式的網絡關係。
(3)社會資本雖然鑲嵌於社會關係中,但是太過於封閉的社會關係反而不利於學習,因為它會產生閉鎖作用,使得外來知識無法進入;一個有利於學習的社會資本,需要是開放式的。
舉例而言,在全球競爭激烈的環境下,廠商的創新是必要的做法,但是創新並非突發事件,而是一個累積的過程和結果,因此需要將學習納入常規化的生產、流通、和消費的過程中。對個別廠商而言,勞工、工程師、或者是售貨員的日常經驗,都具有大量的資訊和知識,因此學習型的組織需要內部的互動和溝通,以使用這些知識和洞見來強化創新。對區域而言,則需要廠商之間的合作、密集互動、信任等,使得資訊能夠交流,強化相互學習的管道。假如一個區域內部的廠商和研發機構,透過正式和非正式社會關係所構成的複雜網絡,能夠強化集體的學習和地區的創新能力,就構成了所謂的學習型區域或創新環境。
學習型區域或學習型經濟因此具有創新和學習的社會資本,而構成集體學習的效果。具體而言,這樣的社會制度習慣,包括由於區域內,世代間知識的傳遞、管理技巧和科技創新的成功模仿、人際間面對面的接觸、公司間正式和非正式的合作、隱而不顯的商業、財務或技術訊息的流通等所融合而成。在今天,雖然很多的專利和機器都能夠買賣,但是最重要的隱性知識卻無法買賣或從書本獲得,它需要透過非正式接觸和合作來學習和強化。
這也是我們看到為何高科技廠商聚集矽谷、金融產業集中於紐約的理由,這些區域內部已經構成了學習的網絡,成為無法被替代的社會資本。對廠商而言,它們需要新知來競爭,但是新知需要創新,而創新需要討論和合作,沒有一家公司或個人可以壟斷所有知識,互動和信任因此對於創新十分必要。地理的鄰近性因此成為廠商聚集和有利於互動的必要條件,但是更重要的充分條件,卻是該地區所形成的社會資本和制度習慣。廠商或個人一旦離開這個場域,就失去了學習和創新的機會。
弱競爭與強競爭的社會資本
雖然密集的互動和充分的信任關係,是學習和創新的基礎,但是關係過於緊密的社會資本卻不利於創新。有兩個因素構成一個經濟體是弱競爭或是強競爭的類型。第一個因素是網絡關係的強弱。社會學家認為,強連帶(關係密度很強而缺乏外在聯繫)經常成為封閉系統,不利於改變既有知識和吸收外來的新資訊。因此,學習型的網絡必須是開放的弱連帶(內部互動鬆散但卻又有外在的聯繫),才能夠成為具有創新的形態。
第二個因素是信任的類型。信任的重要在於它使得合作成為可能,而信任有人際關係的或是專業的兩種類型。緊密的人際關係經常構成封閉型的系統,外人或無關係的力量無法進入這樣的封閉系統。而專業類型則比較開放,人際關係也許在這類型中仍然重要,但是專業能力的重要性要卻大於人際關係。愈是強競爭的經濟體,其社會資本愈是弱連帶、專業信任、和比較是開放的系統,容許不同資訊和知識進入;而愈是弱連帶的則依賴的是人際關係和信任,形成封閉系統,不利於新知識的開展。
舉例而言,東亞的經濟體系中,例如臺灣的中小企業和南韓的大企業,人際和家族連帶很重要,而且由於個人和家族之間的利益糾葛,使得專業人力很難進入,專業信任也很難建立。因此雖然這樣的社會資本模式,使得初步的科技學習和模仿容易形成,但是卻由於缺乏外來知識的衝擊,在發展到一個階段之後,則缺乏創新能力。而矽谷則由於是開放體系,外來資訊充足,且專業考量通常大於人際關係,乃成為當今高科技創新的泉源。
再以日本的金融體系為例,其銀行體系與產業之間相互投資且關係糾葛綿密,財務相當不透明,有時銀行會犧牲財務利潤來拯救危機的企業,造成當今日本的金融危機。因此,雖然日本的銀行在一九八○年代的資本主義世界中舉足輕重,但是現在卻危機重重。相反地,華爾街的金融體系則不強調人際關係,而是透過各會計、法律、以及投資公司的專業人員,定期公布對各公司財務和表現的評估,使得投資人能夠有透明的資訊,也提醒公司在發展上的問題。這樣的發展,讓紐約成為專業人力聚集的中心,也是當今金融創新的主要地區。
因此,雖然密集的人際關係和互動,構成了具有學習性質的社會資本,但卻也可能不利於後續的競爭和創新。而在全球競爭的時代,由於知識創新快速,個人和企業需要不斷吸收資訊,因此社會資本成為開放系統相當重要。
科技後進國的學習
當今知識的創新通常來自先進國家,而且由於資金和科技的循環加強作用,使得後進國只能努力地追趕。當然,後進國也有相對的優勢,那就是不必再經過試誤的過程,而可以直接模仿和學習最先進的科技。西方先進國家科技的發展,是從全新產品研發開始,然後技術化生產,再到標準化生產,是一個從不確定技術到穩定的大量生產流程。對後進國而言,其科技學習的方向正好相反,是從成熟科技往前逆溯學習,是由模仿到創新的過程。然而即使是科技的學習和模仿,也並非所有國家都能進入創新階段。任何的創新需要有利的社會資本,促使學習和創新成為社會制度的一部分。
以臺灣為例,臺灣的科技學習從大學、研發機構到廠商也都是從模仿開始。在廠商部分,基本上是以替跨國公司代工生產工業產品來學習技術。它們依賴便宜的勞工生產工業產品,並從長期生產過程中學習和累積知識,使得它們逐漸能夠向比較具有科技和知識含量的產品前端邁進。然而,當臺灣的工資愈來愈高,廠商由於成本考量而逐漸將生產基地外移中國大陸,導致整個社會對臺灣經濟是否因為產業外移而失去經濟發展動力的疑慮。
但是,依照先進國家的經驗,產業外移並不是重要問題,最重要的是在經濟體內是否已經有足夠的動力和能力,從事進一步的研發和創新,以改變既有的生產能力。美國在一九八○年代發生了大量失業和蕭條,但由於微電子科技的快速發展,在一九九○年代創下了百年來罕見的經濟繁榮,並帶領世界的科技和經濟發展。
臺灣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從過去的模仿,而到創新和進入知識經濟階段?這是一個當今仍待研究的議題。雖然國際上很多研究報告已經指出,臺灣的科技創新能力有長足的進步,臺灣也有許多廠商已經具有挑戰先進國領先廠商的科技能力。但不可否認,臺灣在諸多科技上,仍然是落後國,如何積極追趕,需要政府、廠商、大學、以及整體社會制度的搭配。而這就需要積極培育和創造有利的社會資本形態,使得學習和創新成為社會制度習慣。
如何創造社會資本
對於當今世界各國而言,強化競爭力已成為主要政策。雖然各國也加強大學和研究機構的預算與功能,但是正如前述,更重要的是如何培育有利於學習和創新的環境,使得這樣的環境成為強競爭的社會資本和制度類型。這個有利於學習和創新的社會制度,至少包含以下幾個方面:
(1)強化學習機構,如大學與研究機構,與廠商之間人員與資訊的交流。
(2)強化廠商之間的溝通、合作、互派技術人員駐廠。
(3)鼓勵學習式的工廠和組織,使生產與銷售部門及消費者之間有資訊流通的管道。
(4)政府需要適當的介入,強化制度環境的軟硬體基礎,並強化公私部門的合作。
(5)能夠與全球最新資訊連結,避免產生封閉型體系。
(6)創新需要改變既有的想法,因此社會環境必須民主,容忍不同意見和接受挑戰。
(7)建立以及鼓勵個人學習和創新的各種管道。
(8)建立全球視野的世界觀,吸納國際人力,強化國際知識和資訊交流。
強競爭的社會資本需要刻意的努力來強化,學習環境不會從天而降,而是培育和發展的過程,這需要整個社會的重視和建立共識。這些必須放棄很多過時的政策和做法,例如不是高高在上的政府,而是與廠商密切合作的政府;不是象牙塔的學府,而是與廠商合作從事創新產品的大學;不是強調文憑和背念主義的學習,而是強調創新和學習能力的學校;不是強調本土優先,而是本土與世界連結的世界觀等。當整體社會以知識學習為本,整個社會制度鼓勵學習,知識的創新才能鑲嵌和附著在社會脈絡中,成為具有強競爭性質的社會資本。
知識經濟已成為當今主導全球發展的形態,但是知識的發展和創新,並不是依賴研發機構和國家投入更多的經費而已,更需要有利於學習的社會資本和制度的支撐。這樣的制度可以使得個人、廠商、以致於全社會都能納入學習的管道之中。如何創造有力的強競爭社會資本,需要社會整體的弩力。但是正如前述,知識經濟也將是一個兩極化的社會,如何讓逐漸被邊緣化的人力納入學習,使其不致失去生活能力或成為社會的重大問題,也將是知識經濟另一個嚴峻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