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發展原子彈的計畫多虧了許多「猶太難民科學家」,才能進展順利。他們都是因為母國的獨裁政權採取反猶太政策,才被迫離鄉背井的。「氫彈之父」泰勒(Edward Teller, 1908-2003)就是其中之一。
戰爭與革命交織的童年
泰勒出生於匈牙利布達佩斯。布達佩斯是個令人驚訝的城市,它是歐洲第一個鋪設地鐵的城市,一八九六年通車,全長超過三公里。許多在二十世紀科學史上大放異彩的人物,都在布達佩斯誕生,包括一九四三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德赫維西(George de Hevesy, 1885-1966)、一九六三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威格納(Eugene Wigner, 1902-1995)。而直接參與美國原子彈計畫的,就有三人:席拉德(Leo Szilard, 1898-1964)、馮紐曼(John von Neumann, 1903-1957)、泰勒。他們全在外國發跡成名,為「匈牙利人」創造了嶄新的形象。有人說,他們其實是從火星來的,但是冒充匈牙利人,因為匈牙利人說外國話總帶著強烈口音,因此火星人冒充匈牙利人,最不容易被人拆穿。
泰勒剛滿10歲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已進入尾聲,匈牙利仍是奧匈帝國的一部分,但是它的歷史也到了轉捩點,因為前一年俄國發生了革命,退出大戰。一九一八年一月,布達佩斯與匈牙利其他工業中心的工人發動罷工,共有五十萬人參加。六月,又發生了一次大罷工。入秋後,大批軍人、學生、工人聚集布達佩斯。十月,革命爆發,由一位公爵出面,籌組匈牙利國民諮議會。
布達佩斯許多人開玩笑說,「找不到一位公爵領導的話,我們連革命都搞不成。」一開始,大家都期待民主改革,諮議會發表宣言,主張匈牙利獨立、停戰,以及人民有言論自由、祕密投票、婦女參政的權利。十月底,奧匈帝國同意匈牙利獨立,布達佩斯的居民欣喜若狂,在街道上以菊花對著成列卡車上的軍人與工人歡呼。十一月,奧匈帝國正式崩潰。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匈牙利共和國成立。但是布達佩斯的新政府,難以號令全國,又無能阻止全國分崩離析的局勢。而十一月二十日,由俄境前線返鄉的軍人成立了匈牙利共產黨,國家前途迅速蒙上陰影。四個月後,匈牙利共和國轉變成匈牙利蘇維埃共和國,布達佩斯成了一個大「公社」,國際歌響徹雲霄達四個多月。
那是一段混亂、惶惑、愚行交織,並摻了一些暴力的日子。共產黨政府將城裡居民的房子收歸公有,泰勒的父親是律師,辦公室在家裡,算是「多餘」的房間,所以住進了兩名軍人。他們一開始還四處搜索「私藏」的財物。這個經驗當然對泰勒有深刻的影響。
一九一九年夏,共產黨政府垮臺,傳統統治階層復辟,建立法西斯政府,以白色恐怖取代紅色恐怖。在紅色恐怖中喪命的人數,大約是五百人,白色恐怖變本加厲,有五千人受難。此外,反猶運動也興起了。
一九二○年,匈牙利政府下令大學必須按族裔比例招收學生。例如猶太人只占全國人口5%,大學每年招收的新生中,猶太人就不得超過5%。
這段期間,泰勒的父親對他反覆叮嚀兩件事,第一、等他長大,一定要移民到能受到平等待遇的國家;第二、他必須出類拔萃,才能得到平等對待的機會。
泰勒後來回憶道,他愛好科學,也是因為科學讓他有機會逃離他的原生社會。一九二六年,泰勒到了德國,一九三○年在萊比錫大學得到物理學博士學位,指導教授是獲得一九三二年諾貝爾物理獎的海森堡。哪裡知道,這對師生後來分別參與了敵對陣營的原子彈研發計畫。
費米的猜想:氫彈的草圖
一九三○年,納粹黨成為德國國會第一大黨,泰勒想留在德國做研究的計畫變得不切實際,於是他輾轉到了美國,並在一九四一年成為美國公民。
那年九月,泰勒與從義大利出走的傑出物理學家費米(一九三八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共進午餐。那時,美國尚未參戰,但已是「民主國家的兵工廠」,而製造原子彈的可能性與迫切性,自一九三九年起就是原子核科學家之間的心頭重擔,羅斯福總統十月收到了那封愛因斯坦簽了名的著名信函。
在午餐中,費米心血來潮,突然提出一個主意:原子彈爆炸後產生的高熱,也許可以把氫融合成氦,並釋出更大能量——這正是「氫彈」的基本原理。不過,費米說過就算了,泰勒卻將這個點子放在心上,最後竟然成了氫彈之父。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是,日本京都大學的物理學家在同一年稍早時也想到了同樣的點子,而當時美國政府還在考慮製造原子彈的計畫呢。
這一年年底,日本偷襲珍珠港,於是美國政府開始全力推動「曼哈頓計畫」,製造原子彈。一九四二年六月,加州大學物理學家歐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 1904-1967)受聘為主任,將主要科學基地設在新墨西哥州羅沙拉摩斯(Los Alamos)。
泰勒協助歐本海默組織在羅沙拉摩斯工作的團隊,等到全體人員在一九四三年春進駐羅沙拉摩斯之後,他除了臨時任務之外,專門研究「超級炸彈」。但是大多數人都同意,他們手上的正事是原子彈。而對泰勒而言,氫彈才是具有挑戰性的腦力工作。
兩顆原子彈之後?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上午八時十六分,第一顆原子彈在日本廣島上空五百八十公尺處爆炸,威力相當於一萬兩千五百噸黃色炸藥。到年底,死亡人數合計十四萬人,超過當時廣島居民的一半。
八月九日上午十一時零二分,第二顆原子彈在日本長崎上空500公尺處爆炸,威力相當於兩萬兩千噸黃色炸藥。到年底,死亡人數合計七萬人,接下來五年另外死亡十四萬人,死亡率與廣島一樣,也超過當時居民的一半。
從此,科學家在人類歷史上的地位,與過去再也不一樣了。科學家與國家,科學與人類社會的關係,再也無法以簡單的思路思考了。羅沙拉摩斯的科學家,不同的人對原爆浩劫有不同反應,但是絕大多數都希望立即恢復正常生活。
可是戰後的世界局勢似乎不容許人們過正常的生活。至少,蘇聯在東歐與中國東北的參戰活動,就使得戰後的世界政治版圖不可能回復大戰前的舊觀。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日本代表登上停泊於日本東京灣的美國軍艦密蘇里號,簽署降書。九月十九日星期三,美國軍隊還沒有開進北海道,美國戰略空軍的三架B-29轟炸機就利用北海道的一處機場,進行了一次「洲際」飛行,從日本飛到美國芝加哥,再從芝加哥飛往華府。當時《芝加哥論壇報》評論道,這次飛行「唯一的意義是,證明乘坐客機在一天之內從芝加哥飛到東京,似乎可行」。
但是,主管曼哈頓計畫的葛羅夫斯(Leslie Groves)准將在八月底就收到了一份文件〈蘇聯與中國東北一些城市區域的戰略圖〉,上面註明了各城市的面積、人口、重要程度,且選出了15個主要城市,及25個重要城市,並估計了每個城市需要動用幾顆原子彈才能摧毀。由於B-29轟炸機的最大航程為五千公里,而基地也有問題,因此這份戰略圖最多只是一廂情願的點子罷了。可是它反映了美國對戰後世界的戰略思維方向。
科學家能夠輕易脫身,再世為人嗎?
科學家的抉擇:義無反顧的泰勒
泰勒在二次大戰結束前,對蘇聯的敵意就日益增長。一九三四年底,蘇聯領袖史達林(1879-1953)開始大整肅,自一九三五年元旦至一九四一年六月,接近兩千萬人遭到逮捕,其中七百萬人被槍決,剩下的大部分死於牢獄中。
一九三八年四月,與泰勒合作過一篇論文的物理學家藍道(Lev Davidovich Landau, 1908-1968;一九六二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也被抓了起來。泰勒後來回憶道,「藍道本來是個狂熱的共產黨員,他回國不久就進了監獄,出獄後,就不再是共產黨員了。」史達林大整肅與藍道入獄,是泰勒反共的兩個理由。
一九四三年春,泰勒在羅沙拉摩斯讀了小說《正午的黑暗》(Darkness at Noon, 1940),作者克斯特勒(Arthur Koestler, 1905-1983)也出生於布達佩斯,小說描述的是史達林的恐怖統治,以及革命理想的墮落,主角是一位懷抱理想主義的布爾雪維克黨人,因此更加強了他反蘇的立場。
戰爭一結束,大部分科學家都想立即離開羅沙拉摩斯,泰勒卻不。即使了解「超級炸彈」的戰略意義的科學家,也只願研究核融合的基本物理學,不想研發氫彈。一九二七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康普頓(Arthur Holly Compton, 1892-1962)甚至主張,「要是必須動用威力那麼巨大的武器才能獲勝,我們寧願認輸。」
而泰勒早在一九四四年十月底就指出,只要氫彈可能造得出來,就一定有人會將它造出來。言下之意,唯一的對策就是先發制人。
戰後不久,蘇聯就透過管道逐漸獲得美國原子彈計畫的詳情,包括原子彈的設計圖,甚至「超級炸彈」的初步構想。一九四六年一月二十五日晚上,史達林在克林姆林宮聽取三位物理學家的報告,裁示立即進行製造原子彈。三年半之後,也就是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九日,蘇聯成功試爆原子彈。而一年前,蘇聯封鎖西柏林的行動,已經使得東西兩大陣營的緊張情勢升高到空前的地步。此外,英美情報機構已發現核子機密外洩的情事。
等到科學家確定了蘇聯試爆原子彈的情報,立刻有人想到蘇聯研發氫彈的進展……。美國總統杜魯門這才第一次聽說研發氫彈的點子。到了這時,總統有什麼選擇?科學家有什麼選擇?
當時擔任哈佛大學校長的康南特(James Bryant Conant, 1893-1978)反對製造氫彈,認為那在道德上站不住腳。他認為氫彈只是廉價的國防工具,只會製造安全的假象。
費米與一九四四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拉比(Isidor Isaac Rabi, 1898-1988)則建議美國總統發表聲明,絕不製造氫彈,並邀請世界各國加入反氫彈的行列。
泰勒的論調是一貫的,「只有全力研發之後,我們才能確定氫彈是否造得出來……我們必須趕在蘇聯之前造出氫彈,要是他們搶先了,我們就完了。」
最後,美國總統接受了國防部參謀聯席會議的結論,在一九五○年一月批准發展氫彈的計畫。
來自「火星」?充滿爭議的一生
泰勒主持氫彈研發,並於一九五三年在國會聽證會上指證歐本海默不值得國家信任,使歐本海默再也無法參與國家決策。此後,泰勒就與科學社群疏離了。三十年後,他支持雷根的「星戰」計畫,不僅吾道一以貫之,也表現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
然而,我們還是很好奇,泰勒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他念玆在玆的,只有「先發制人」這四個字嗎?難道他真是從「火星」來的?(按,在英文中,火星與戰神是同一個字。)
物理學家戴森在《宇宙波瀾》中,為我們留下了一則泰勒的小故事:
一九五五年夏天,我在柏克來租了一間大房子,……坐落於山丘上,可以俯瞰柏克萊校園。……有一個禮拜天早上,我們散步上山,房子一如往常沒有上鎖。我們回來時,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從敞開的大門傳出來。……是巴哈的第八號降E小調序曲!彈得極好,琴韻悠揚,而且和我父親彈奏的一模一樣……。(按,戴森的父親是英國知名音樂家)
我們站在門口,聽得入神。不管是誰在彈,他顯然把全副心靈都放進去了。琴音飄進我們耳中,彷彿一首發自肺腑的哀感合唱曲,彷彿靈魂在最深處的世界跳著霓裳羽衣曲。我們站著等到音樂結束才踏進家門,赫然發現坐在鋼琴前面的,竟是泰勒!(摘自丘顯正譯本,頁161-163)
泰勒於今(2003)年九月九日星期二,在美國加州過世,享年9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