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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土壤學宗師–王世中院士

92/07/16 瀏覽次數 4711
王世中院士誕生於民國二年,民國七十四年元月八日逝世於臺中榮總分院,享年七十有三。先生於民國二十三年自北平燕京大學化學系畢業,隨即投入國防行列任職軍醫署。民國二十六年赴德國萊比錫大學攻讀農業化學,民國二十九年獲博士學位後即返國任教於雲南大學作育青年,抗戰勝利後再轉往浙江大學任教。民國三十六年東渡來臺,從事臺灣糖業研究,其後半生則全心貢獻於寶島農業界。

民國四十八年先生以四十有七的英年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獲此殊榮,可謂實至名歸。然而其學術研究工作並非於焉而止,此後反而更年創一年,陸續發表論著於中外著名雜誌,為臺灣糖業公司、土壤學界,甚而全球農業界樹立若干重要里程碑。

先生治學嚴謹且博聞強記,故能學問精深。工作時,除動口傳授之外,亦動手示範,巨細靡遺而使受指導者深受其惠。對於後進,除施以科技方面之指導外,更因先生治學精神及為人處世的感召,莫不深受身教,感念良多。

先生用人唯才,雖然工作時威嚴不苟,但待人溫文可親,可謂「望之嚴,即之溫」。在糖業研究所時,對待後進可謂亦師亦父亦友。對於部屬則教導鼓勵,愛護提攜,有時恨鐵不成鋼,愛之深而責之切。

有時為了急切得悉研究成果,以證實所提出之理論假設,於是催促實驗的進行,急如星火之下,難免無法完全配合先生創新的需求。當自責之時,先生反而安慰同仁,要「站得穩才使得出力」、「切莫奢望一蹴即就,工作中有挫折,在所難免。」

民國五十九年應吳大猷先生之邀,兼任主持國科會醫農生物組,規劃安排全國生物科技的推展。於是南北兩地奔波,當時先生年方五十有餘,春秋鼎盛故體力精力尚稱充沛。然而人在臺北則關心臺南的研究工作,人在臺南則又關心臺北國科會的生物科技規劃。尖端研究實務與科技發展行政決策之間,著實使先生身心疲憊。

民國六十一年,筆者加入先生主持的後期研究行列,重要項目有「作物連作的土壤疲憊」、「土壤相剋生化物質」、「連作蔗田低產的改進」,以及「土壤腐植質生成機制理論」等,曾發表著作多篇。當時「土壤腐植質生成機制理論」均與世界土壤生化界學者互相印證交流,互相辯論。投稿論文時,甚至因理念論點相左,而受審查委員排斥。

先生每周來回南北一次。於民國六十四年辭去組長一職時,曾慨然嘆曰:「吾五年來,南北奔馳,歷程已長達地球四、五周矣。」時鐵路尚未電氣化,更遑論班機。當時因尚無自強號,莒光號每趟需時六小時餘。先生常行色匆匆,與同仁研討試驗細節至最後數分鐘,始囑司機飛馳臺南車站。每次臺北返臺南,若在白天,必先至研究室垂詢研究工作。其熱衷之情,一致於此,焉能不積勞成疾?

先生每每呵欠連連,猶勉強支撐精神與人研討,筆者嘗笑勸先生曰:「若要土壤不疲憊,恐先要先生不疲憊,始得見功。」先生答曰:「吾為六十叟,安能與你三十壯年比?時不我予也。」因此先生工作時,以紙煙或煙斗提神,而夜晚則以鎮靜劑助眠,習以為常。

先生天生心跳每分鐘60下,多人以此為長壽之徵。民國六十三年終因勞頓過度,病倒國科會臺北寧波西街宿舍。電召筆者北上之時,但見先生臉色蒼白,了無血色,脈膊變為三、四十,舒張血壓亦降至三、四十。王夫人與筆者皆暗中著急,然先生從容交談,仍然三句不離本行,盡是些腐植質、酚酸等研究細節,似乎生病乃他人之事。筆者心如刀割,想來沙場馬革裹屍精神,亦不過如此。誰云文人非勇者?

其後先生終因心臟病況危急而住入三軍總醫院加護病房,住院中筆者前往探視之時,先生又以研究為話題,雖上氣不接下氣,甚而勉強只用筆談,勢似不罷休然。大夫多次婉言勸阻,先生慍曰:「爾等何其殘忍耶?吾欲為遺囑數語,竟不得諒乎?」

爾後雖痊癒出院,然身體弱因已種而小病不斷,先生亦深知自己身體狀況。尤其病中博覽醫籍,常與大夫討論醫理,幾度依勸戒煙。但工作一勞累,尤其整理撰寫論文稿件沉思時,即又鎮日一煙在手。戒煙歷程,屢戒屢犯,就筆者所知不下四、五次。

先生平素喜好美國「七九」牌煙絲,但當時尚不准正常進口,故曾囑筆者出差於臺北順道衡陽路小煙攤代購,乃知得來不易。民國六十九年筆者自美返國特帶回一大罐,心想或可救急一年半載。沒想到先生笑語已戒煙成功矣。暗忖先生決心戒除數十年的嗜好,必是健康更趨劣化。聆聽之後,不禁愴然良久,暗為其身體擔憂。

先生南北兩地奔波時,許多土壤科學上的理念常構思於火車旅途中。有時夜闌更深頓有所悟,即將心得急書於便條,或起程北上前交付吾等,或自臺北限時郵寄臺南,內中詳述試驗緣由、目的、方法等等,有時連參考文獻書目等亦一應俱全,吾等皆戲稱為「菜單」而不名。筆者收集先生手札及「菜單」不少,現在讀來,倍覺親切。

先生家學淵源,叔祖父為前清狀元。然筆者追隨先生十數年,未曾聽過先生炫耀家世。於兼受舊時家學及歐美新科技訓練之下,除國學素養深厚外,先生更精通英、德語,學問涉獵之廣,難以相信。除專精的化學及土壤學外,文史理工、古今中外,皆可與先生談,不致索然。

先生雖以古稀之年,猶日日閱覽新出版的科技群書,極樂於接受新知識,可惜當時尚無電腦信件傳送科技。筆者自視實驗紀錄原始草稿猶嫌雜亂無章,然呈給先生時,則見先生聚精會神頻頻點頭,足見先生的另一種雅量。

先生論學者人品,嘗云:「讀書人,那個沒有脾氣?」言下之意,儼然士志於道,只要專心治學,成一家之言,小節瑕疵,在所難免,不必計較,是亦先生寬以待人之道乎。然先生見心術不正,陽奉陰違並且一味鑽營求進之鄉愿,屢屢嗤之以鼻,甚者且至割席,情面在所不顧,是又可見先生的真性情。

先生對土壤中五種酚酸的萃取分析、作物生長抑制及其在土壤中之何去何從,發現甚多。在國際間聞名的土壤學雜誌發表論文多篇。初時,先生發現酚酸在土壤中的消長異乎尋常。有時在土壤中加入某種酚酸,竟可萃取出另一種酚酸,激發起土壤腐植質的組成,及其生成或分解的初步假說。後來更奠定了酚酸為確立腐植質主要成分的學說。

當時以傳統方法萃取出的土壤腐植質,令其與酚酸作用,發現其作用並不劇烈。而腐植質若在土壤中以原來的形式與酚酸作用,再萃取時其酚酸量則有增有減,蓋因為土壤腐植質在萃取時經鹼、酸交互處理,其特性盡失,化學性質已發生大改變。因此推論土壤中的腐植質實具有高度的活性,此點向為土壤學者所忽略。

土壤學者均知土壤中有95%的氮以有機形式存在於腐植質中。因此先生進而苦思,腐植質形成時氮素的結合問題,以及占有土壤90%以上的土壤無機成分,在形成土壤腐植質時所扮演的角色。非常意外地發現多種粘土礦物及其他土壤無機物,如石英、氧化鐵等,對酚酸聚合成人工腐植質的反應有觸媒作用。因此提出土壤腐植質的形成,並非全賴土壤微生物作用的重要觀念。腐植質形成全靠微生物作用的理論,在土壤有機物界暢行已久,理念根深蒂固,先生見解一時難為學者所接受。

最初吾等先以易於氧化聚合的一種酚酸–單兒茶酸聚合,證實可受粘土礦物的催化。一九七七年首篇發表於德國《土壤與植物營養》雜誌,而後更以酚類與氨共同在粘土礦物催化下聚合,並以胺基酸為結合的氮源,皆能製備出極類似天然的土壤腐植質。因此提出土壤腐植質的形成可以經由氧化異類觸媒作用的理論。

而後先生更在各種條件下,進行酚酸的聚合反應,比較其人工腐植質的生成量,因之引發出更多新構想。腐植質關係土壤肥力至鉅,提供作物大部分的氮素吸收。先生在此土壤學中,開創了一個極有價值的領域,不僅在基礎研究方面導出一個廣闊的範圍,在農業應用上,亦是極具潛力的一環。

先生淡泊名利,耿介之懷每溢於言表,嘗云:「高官厚祿,乃過眼雲煙,唯有立論著說,始可遺澤子孫,載諸史冊,留名千古。」先生兼任國科會生物組長期間,常以不能專心一志於土壤研究為病。並時時告誡筆者,學者當不以行政職位為滿足。因為史冊上的大哲大儒、大發明家或理論創見者,並非因其高官顯爵而留名後世。彼等之所以為千萬人景仰紀念者,皆因其鑽研成功的事蹟,而非其官位。竊以為是,此不亦 孫中山先生「要立志做大事,不立志作大官」的胸懷乎?

民國六十六年先生極力推薦筆者出國進修,研究室行將乏人幫忙。臨行之前,除叮嚀鼓勵之外,其心情恰如行將嫁女,一則高興又可造就一個同道後進,另則擔心缺乏幫手。當時土壤腐植質的研究已漸入佳境,先生對該創見,得悟其道時如癡如狂,試驗受挫時則恒徹夜苦思。蓋先生行將於翌年自臺糖屆齡退休,恨不得一天當作48小時用。

猶記曾有一年在糖業研究所,於大年初一春節團拜時,先生偕夫人及長公子敦威兄等闔家皆在,筆者亦全家大小參與。廣場上全所同仁黑壓壓團拜時,先生忽然拉著筆者,興沖沖走向研究室。足足在實驗桌上討論兩個小時「老本行」。待到司機來催駕,始怏怏而返,是時團拜同樂廣場,早已曲終人散。

先生身體脩長,風度翩翩,美男子之譽當之無愧。與夫人陶芳辰女士結褵四十餘載,伉儷情深足為吾晚輩所仰慕與效法。王夫人乃前清官宦之後,系出名門,外公為兩廣總督。自幼在北京受教育,婚後與先生因抗戰而顛沛流離大後方。勝利後即來臺相繼任教於臺南女中及臺南一中,春風化雨數十年,真正桃李滿天下,造就人才不計其數。當時之青年學子,無論男與女,無有不認識「陶老師」者。三位公子皆有所成,是先生及夫人身教言教之功也。

先生年輕時身體強健,逾於常人。據聞,當年主持臺糖公司自營農場土壤分類調查時,在田野間操勞奔馳,日曬雨淋之下仍如生龍活虎。遇到開懷時,亦是千杯不醉。唯晚年甚少飲宴,即使偶而親朋歡聚,亦淺嘗即止。

先生不擅應酬,迎來送往之道非其所長;閱讀為先生最大樂趣,且亦喜勉勵後進讀書,並樂於介紹好書於人。先生要求筆者勤於用功,三數天即推介多篇讀物,惜筆者惰性天成,且悟性不高,未能達成先生所殷期,實感愧煞。

先生後36年恰為其半生,功在臺糖,功在臺灣土壤界,功在兩百年來之農業化學界,稱為農業一代宗師誠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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