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在烽火威脅之下的陳全木,沒有選擇抱怨,而是選擇去感激自己所擁有的。除了珍惜擁有的資源與學習環境,他內心也萌生了對社會付出與栽培年輕人的責任感,並透過自己的志業持續為人類做出貢獻。 攝影/吳美枝
陳全木深信每個獎項的背後除了學術榮銜外還附帶了一份責任,也認為自己還須持續學習、努力精進。讓人不禁好奇,在充滿限制與資源有限環境中成長的人,是什麼力量推動他不斷地往前行?
重重限制的生活
陳全木生長於金門務農家庭,從小就喜歡在田間玩,對大自然的探索興致勃勃,也衍生了對動物生理、形態解剖、胚胎發育等學問的興趣。但相對於美好的大自然,另一面則是個充滿威脅的時局。當時金門仍屬戰地,對岸不時打來砲火,附近軍營靶場則有不長眼的流彈,還有那危機四伏的地雷區。「小時候有幾個要好的同學常去海邊挖金門藥材一條根,有次同學家的狗走在最前面,突然轟一聲,狗被地雷炸死了,當場全部的人都嚇傻,以後再也不敢走那條路了。其實那條路是我們平常去海邊撿貝類都會走的路,沒想到再往旁邊一點點,就是充滿危險的佈雷區!」陳全木說。
儘管如此,金門人還是找到了生存之道。「因為很難預測明天會怎樣,因此什麼事都得處之泰然。」每遇對岸打宣傳彈的日子,全村人就得躲在防空洞,一起吃飯、睡覺,共體時艱。當有人被砲彈擊中身亡或村里長者往生了,身為小學生的陳全木和同學就會被派去送葬隊伍幫忙敲鑼打鼓,死亡對他們而言並不陌生。「小時候就是生活在戰地政務戒嚴的時代,生活中很多方面都是被控管的,限制非常多,雖然沒有自由,大家也都習以為常,因此磨練出金門人特有的刻苦耐勞精神。」直到1979年,他十二歲那年,美國與台灣斷交、並與中國建交,金門才結束了單打雙不打的烽火年代。
後來,陳全木離鄉背井到台北讀大學,坦言當年的資訊和消息都不流通,對於自己未來要做什麼,並沒有想太多,就是單純順著自己對動物的喜愛而選擇了臺灣大學畜產系(後更名為動物科學系)。每次過年時返家,他仍感受到濃濃的前線緊張氣氛。「當時只能坐海軍運輸船艦往返金門。為了防範敵人襲擊,軍方船期是機密的,所以我們好不容易訂到船票後,要先到高雄港的金門同鄉會館住一段時間,完全不知道何時會開船,只能等候通知。開船都在晚上,而且船上不能開燈,就這麼在一片漆黑中前行。」
珍惜得來不易的資源
早期金門縣政府對於考上國立大學的金門子弟都全額補助學雜費,陳全木非常珍惜這項資源。「剛到台大,面對來自全台的菁英,發現自己程度跟別人落差滿大,所以得花更多的心力,加緊腳步跟上。」當年到台大圖書館念書,要排隊才會有座位,於是他跟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一起輪班,在半夜就開始排隊。除了進圖書館要排隊搶位置,進實驗室也很競爭。「平時要很用功、累積實力,最後還得通過老師的面試才進得了實驗室。」他說自己很幸運,大一爭取到木柵動物園做志工培訓、大二就進入生理實驗室學習兔子的繁殖生理、大三則進入育種實驗室學習動物胚胎科技、大四被選送到台北榮總醫學研究部學習分子生物操作技術與最新的基因重組知識。
之後,陳全木以優異的成績直升臺大動科所碩士班,一年後又以傑出表現直升博士,不到三年就取得博士學位,這在台灣生命科學領域是罕見案例,尤其他師從的兩位指導教授都赫赫有名,一位是國內轉基因複製動物的權威鄭登貴教授,另一位則是基因重組與發育生物學的翹楚朱廣邦教授。兩位恩師治學嚴謹,對研究題目的開創性要求頗高。他不諱言研究所期間幾乎都睡在實驗室,日以繼夜的精進自己的研究深度,以期實驗進度能順利達成或突破關卡,問他會不會覺得心累?他笑說完全不會,「因為是自己的興趣,加上能同時獲得兩位恩師的指導,所以非常珍惜這麼好的學習機會。」而他在碩博士期間學到最寶貴的經驗,就是體認到實驗設計佈局時,需全方位思考,才能找出真正的關鍵所在,並落實到臨床應用或開創新的科技。
「我們曾經歷過很深刻的試誤過程,所以才會特別在意與臨床專業結合的重要性。」陳全木說,那年在台北榮總實驗室進行B型肝炎的動物模式研究時,原本是期望B型肝炎病毒基因經顯微注射到小鼠胚胎裡後,理論上會隨著發育成長過程會誘導初出跟人類一樣的肝病變甚或肝癌。但是,當他們把這樣的基因轉殖小鼠品系建立起來後,經過兩三位研究生的仔細分析,卻發現培育出好幾世代的小鼠都活得很健康,並沒有因B型肝炎病毒基因的表現而誘導出肝病變或肝癌,最後陳全木只能忍痛結束這項研究計畫。然而不到半年,美國的一個醫學研究團隊做了跟他們一樣的研究試驗,但其小鼠卻能成功被誘導出肝癌的病癥!
「仔細比較雙方研究的各項因素後,我發現唯一的差別是,他們的團隊裡有臨床醫生充分了解肝癌生成的歷程,其中黃麴毒素是誘發肝癌的重要因子,因此他們給予B型肝炎病毒帶原的基因轉殖鼠多餵食了黃麴毒素這項因子,終於成功誘導小鼠產生肝癌。」那次之後,陳全木領悟到,一個成功的動物模式建立,背後一定要有相對應的臨床需求與臨床適應症。「做研究不能蒙著頭做,要去了解自己建立出來的模式跟國際團隊或臨床觀察到底有什麼差別。畢竟我們做基礎研究的終極目標是要解決人類面臨的各種問題,所以我自己的實驗室跟臨床醫師一直都有著很緊密的合作互動。目前為止已累計有20位醫師在我的指導下進行博士論文的研究,我很珍惜這樣的師徒緣分。」
陳全木與實驗室團隊合影
專注於對「人」有幫助的研究
陳全木說,生命科學領域的研發需要有實作的能力,也需要長期投入資源與時間,一點一滴去累積才會看到一些成果。他期許有志於此的學子,要勇於接受挑戰、把眼光放遠、不要自我設限。「現在孩子的優勢是資訊取得便捷、最新科學論文唾手可得,只要他們懂得如何消化、組織、整合這些資訊,再經由訓練,慢慢就可以建立自己的思維。」多年來,他專注於建立各式各樣人類疾病的實驗動物模式,有了正確的動物模式,就可以深入去探討疾病產生的原因與機制,譬如癌症形成的過程與基因缺陷的遺傳疾病,他說有些發病的完整歷程與分子機制的探討無法在人身上直接進行研究,所以要先透過實驗動物來建立相關的疾病模式驗證,才會知道怎麼去預防及提出新的治療策略。
陳全木曾在美國密蘇里大學醫學院基因晶片研究中心及知名的Ellis Fischel癌症研究中心擔任訪問教授及客座研究員。也曾在法國巴黎的巴斯德研究院、英國愛丁堡大學的分子與臨床醫學院進行合作研究交流。「在國外,學術上的新知激盪與交流速度相當地快速,他們專業化的團隊合作分工模式很值得我們學習,每個人只要能發揮自己專精的領域,組合起來,就是一個很厲害的研發團隊。而一個有效率的研發團隊會需要怎樣的人才呢?美國的老闆教會我的技能就是跨領域攬才,譬如要組織一個癌症基因體研發團隊,除了分子生物與細胞生物的專業成員外,還需腫瘤專科醫師與病理組織專家,以及將數理運算的統計人才拉進來,他們會用運算程式來快速消化生物晶片的巨量資料,團隊的研發工作效率將可大幅提升,達到事半功倍之效。」
「跨域合作模式對我的研究有很多啟發與幫助。每當發表一篇國際論文或獲得一項發明專利,做出一些對人類有幫助的研究成果時,我就會很有成就感。」陳全木的研究成果包括對子宮頸癌的乳突瘤病毒致病機轉立下關鍵里程碑、還有對血友病的基因治療、乳糖不耐症的酵素開發、肺腺癌動物模式建立及miRNA核酸治療新策略、肝纖維化動物模式建立及乳鐵蛋白新療法、抗71型腸病毒的新式口服疫苗,以及開發乳蛋白功能性胜肽來幫助人們改善骨質疏鬆症......等等,這些都是非常具臨床價值的研究,也對人類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如果生活帶來的盡是檸檬般的酸楚,要如何將它化為甘甜的檸檬水呢?生長在烽火威脅下的陳全木,並沒有選擇抱怨,而是去感激自己所擁有的。除了珍惜擁有的資源與學習環境外,他也萌生了對社會付出與栽培年輕人的責任感,並透過自己的志業持續為人類做出貢獻。「我父母為了養育五個孩子而一輩子奮鬥不懈,那種無私的奉獻,對我影響滿深遠的。」如何在充滿限制的世界裡活出無限的人生?一如生命科學的實作精神,陳全木以「身教」流露出他的處事哲學,除了要培養出面對生活與工作的種種能力外,最重要的就是,要懷抱著感恩、責任與無私奉獻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