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小山上,無事狀地四處張望遠眺,他有些訝異於自己竟會在其他醫師都忙於往診的午後時分悠然獨處。說是獨處也不完全,因為周遭尚有四、五個村童在嬉鬧玩耍;但悠然是真的。要不是機車又故障,他應該正在前往下一位病家途中。
雖說眾人都欣羨醫師的收入,但生活還真是忙碌且不自由。一早起來便須在家候診,待宅診告一段落後就得出外往診,回來後家裡又有病患在等待。就這樣反反覆覆在醫院及不同病家間來回奔波,即使深夜也不得閒,這就是鄉下開業醫的日常生活。獨立小山頂,他有些慶幸自己能有這片段空閒,正如同有時自己會慶幸雨天的到來一樣,雖然少收入,卻可稍事喘息。
從這小山頂往下看,整個小鎮的田野風光一覽無遺。這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也是他日本醫專畢業後,這些年主要執業的地方。放眼望去,幾乎每條街道都有自己的患者,每條道路都有他機車走過的痕跡,但忙碌的醫師生活幾乎讓他忘了這座小山丘的存在。他記得小時候曾來過,卻已忘了要怎麼上山了,幾個熱心的村童自告奮勇要帶他去。在鄉下,醫師總是受到孩童們的歡迎,或許不只是為了穩定的收入與救人的功勳,引起孩童注目的多半還是那騎乘在機車上的英雄氣概,總會吸引幼童追逐嬉鬧於其後。
在山頭上,天空中盤旋的蒼鷹姿態特別清晰,是了,他想起自己小時候曾為了一件大事來過這小山頂。那是在讀公學校的時候,為了觀看一位叫做「史密斯」的美國飛行員空中表演,才特地上來的。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能在空中自在飛舞的人與機器,記得當時鄉親們怕史密斯出意外,或飛機失事造成他人意外,還特地準備了牛車板當作擔架,以防萬一。他已不記得史密斯的長相,但那飛機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姿態,至今仍深印他腦海中。
無拘無束自由往返,這才是真正的英雄啊,遠望藍天,他感慨地想著。自己雖是鄉里中少有留學日本的知識分子,也曾在東京參加社會運動與警察鬥爭,有過轟轟烈烈的青春歲月,又頂著人人稱羨的醫師頭銜返鄉執業,但總還是感到日日的束縛與不自由。為了家族的名聲、弟妹的教育、孩子的未來等等來行醫,與那些為五斗米折腰的市井小民們又有何不同呢?究竟何時自己才能像史密斯一樣,在天空展翅高飛,一展凌霄之志呢?
「罷了罷了,至少自己還有輛歐兜賣,」他低下頭來,看著那輛倒在山腳路旁,眾人圍觀中等待修理的老夥計。想當時,買這輛車可是大事啊,也象徵著自己醫院的生意蒸蒸日上。鄰鎮的同業,有人聽說已經有3輛摩托車了,真令人羨慕。有了這輛機車,他才可以擴大診療的範圍,並透過迅速地往診服務來與同行一爭高下。一開始自己車況、路況不熟,加上道路不平整,一遇雨便泥濘不堪,騎車著實吃了不少苦頭。他記不得有多少次是一邊咒罵著,一邊冒雨牽著車回家。
這幾年道路品質改善不少,騎車出診便不失為一種享受,可以迎風賞花觀鳥,也可滿足孩童雞犬們鼓譟追逐的虛榮。有時順道繞回老家看看家人,或者到朋友處泡茶閒談,都是行醫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點綴。想想,我還真不是位認真的醫師啊,他自嘲,總想著要忙裡偷閒。還好自己是小鎮醫師,病患分布距離適中,往診不太近也不太遠。哪像有些更鄉下的同行,因為病家路途遙遠且分散,往往早上一騎車出門,就要等天黑才能回家。那些市內的醫師們則多走路或騎腳踏車,就享受不到這種迎風馳騁的片刻爽快了。
但最近機車故障的次數倒是高了不少,都是戰爭的影響,不但汽油漲價,連排氣管、輪胎等消耗品也越來越難取得,只好用大小差不多的中古貨代用,當然容易故障。連藥品的取得都益發困難了起來,特別是傳染病的特效藥,讓他每每難以下筆開藥處方,怕不好對病家交代。想起前幾天所聽到的,台灣醫師有可能會被徵召上戰場的傳言,原本清朗的閒適心情頓時成煙。
他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反倒是離家後家族的經濟如何維繫。看來得多買些生命保險以防萬一,也得考慮投資其他的產業來分散風險,但這些都得靠自己再加把勁努力看診才行。萬不得已,也得請長工去把過往病家的長年欠金全面收回,只是這樣一來,不知道坊間的閒話又要傳得多難聽了。
想著想著,他不禁眉頭深鎖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瞄到他嚴肅的臉孔,孩童們私語片刻後一哄而散,沒多久抱著一把甘蔗回來,興沖沖地遞了一根給他。他愣了一下,猶豫了片刻,便跟著村童們放開大口啃甘蔗。
他認得那個遞甘蔗給他的孩子,早些年道路橋梁不那麼方便時,他還曾在大雨中搭竹筏渡河去給他奶奶看病呢。自從那次後,他就成為奶奶家的固定醫師,常被留下來用餐,奶奶還會不時跟親友街坊推薦這位「手腳俐落又肯打拚的年輕醫師」。奶奶的兒子有次還把私藏好酒拿出來,強灌他幾杯後笑著說,我媽好像只要看到你病就好一半了。他笑了笑,這或許就是小鎮醫師的樂趣吧。
有時往診時,看到病患家中的民俗古物,他也會藉機會多加詢問端詳。久而久之,地方上的居民都知道這位年輕醫師的喜好,半賣半送地讓他多了不少收藏品,也聽了許多民間傳說故事。他最尊敬、最喜愛的就是廟裡學識淵博的林先生,因此只要往診晚回家,太太就知道他又「順路」繞去找林先生講古了,這時不免又要抱怨他讓家中病人久等。
「算了,反正我就是在家裡待不住,鎮日看診的生活多乏味,總是要找機會在外頭闖闖才好,」他丟下手上的甘蔗站起來。「走,我帶你們去找一個好所在!」像一位將軍似的,他領著四、五個村童成一行列,順著記憶中兒時曾走過的路徑向北前進,為地上行伍助威的還有天上成群的白鷺鷥與暗公鳥。離開向陽的山徑後,草木叢生山路若隱若現,周遭的氣溫也突然下降。
夕陽西下,正當他開始懷疑大將軍是否迷路時,一名村童大喊,「看!暗公鳥都往那邊去了!」轉入山坳後,眼前突然開闊起來,一池淺水邊,成千上萬的白鷺鷥與暗公鳥正要返巢安息。就是這裡,那記憶中兒時常來玩耍的「湖」。
機車修好後,村童們照例跟在車旁奔跑嬉鬧,直到他加速遠離村莊。回到小鎮家裡,應付完久候的病患,已然夜深,門外下起細雨。匆匆用完餐,稍事盥洗歇息後,他輕輕地拉開孩子的房門,細細端詳了好一會兒。露出平靜的微笑,他想,真希望明天也是個下雨天,雨天患者少,就可以帶孩子去市內走走,去看場電影、吃鱔魚米粉,或去咖啡廳吃咖哩飯。回到書房,想起下午的北頭山行,雖是再平凡不過的事,卻仍有些難以言喻的奇妙感。於是他打開抽屜,拿出日記本寫下:「庚辰年 十月十二日 晴。遊北頭山⋯⋯」
本文取材、改寫自《吳新榮日記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