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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醫學的特質

94/04/07 瀏覽次數 7192
一位研究醫學史的前輩學者告訴我:「中醫的文獻具有兩重性,它既是歷史文獻,也是應用文獻。」絕大部分有關中國科技史的文獻屬於前者,而在當中,中醫是唯一的例外。對我來說,中醫的文獻也具有兩重性,不過在應用方面,由於我不是醫者,所以更關心尋求在中國醫學命運中所起的隱形作用,但仍沒有解釋清楚的歷史動力。

一般都說:「中醫是一門經驗醫學。」人云亦云。試問:有哪一種傳統醫學沒有臨床的經驗做基礎呢?而中醫所謂的「經驗」,歷來又是如何代代傳遞?也就是說,中醫看病「得之於手應之於心」的技藝,數千年來主要是透過何種形式流傳?

我特別留意到古代醫學「正典」的形成史。所謂的正典,就是一門學科的範例性文本。傳統中國醫籍數量龐大,就已經是值得研究的歷史現象。但是在數以萬計的醫書中,做為醫學社群規範與權威必讀的書,也只不過數種而已。而這些醫書在生產、維繫和變遷的過程中,在涉及書籍在學科成員專業身分的確立、學科邊界的劃定、與學術傳統的建立等幾方面,也扮演一些重要的角色。

其實,並不是所有的醫療傳統都依賴文本。例如巫術、儀式性的醫療,在操作上,不更是依恃象徵的語言和動作嗎?「巫」這一系的醫術也沒有留下系統性的典籍。而依賴文本的醫療傳統,也未必產生正典,例如與《內經》時代相近的神仙、房中的養生典籍,在日後也多散佚殆盡。但是,中國醫學不僅有範例性文本,而且所有基要典籍都在西元前300年至西元300年當中形成,也就是以漢魏之間作為分水嶺。

這段醫學形成的關鍵時期,有一個顯著的特色,就是有關醫家的記載極少,醫家彼此知識授受的系譜不明、學無家法。除了扁鵲、倉公、華佗、張仲景幾位名醫之外,大多數是依託傳說的人物。這個時期最值得注意的是,出現了「禁方」或「禁方書」等書籍的概念。

中國醫學的起源包圍在傳說的層層迷霧之中。司馬遷的《史記》把扁鵲推為「醫學之祖」,尊為「方者之宗」,在《史記》中載錄三則有關扁鵲的特技。但是,這些特技據聞都來自長桑君這個奇人。長桑君觀察扁鵲長達十幾年,一次和他私底下談到:「我有禁方,欲傳與公,公毋泄。」扁鵲回答:「敬諾。」長桑君並沒有親自傳授他的方術經驗,只是把他所收藏的祕笈(禁方書)給了扁鵲,從此以後便消失不見。就醫學知識的傳授來說,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書籍在師徒授受過程的核心角色,以及受書儀式中「毋泄」的禁令。

傳授「禁方書」的知識型態,也見於比扁鵲稍晚的醫家淳于意師徒之間。淳于意習醫,主要是受業於公孫光和陽慶二人。公孫光保有「古傳方」,淳于意「受方,化陰陽,及傳語法」(即接受公孫光的醫方、講述陰陽變化的理論以及古代醫家口述心傳的方法)。淳于意除接受公孫光的醫方書以外,可能還親自體會他口傳的經驗方術。公孫光告誡淳于意:「是吾年少所受妙方,悉與公,毋以教人。」淳于意回答:「得見事侍公前,悉得禁方,幸甚。意死不敢妄傳人。」淳于意獲得祕笈,並同時承諾不會妄傳、洩漏。

淳于意後經公孫光的推薦,拜陽慶為師,與陽慶習醫前後長達三年。陽慶傳授淳于意醫術,但也要求他遵守一個條件,就是淳于意必須把以前所學習的醫書都丟棄,「盡去其故方,更悉以禁方予之,傳黃帝、扁鵲之脈書」。

師徒關係的第一步便是透過受書而建立,而典籍的擁有者,同時也扮演文本的詮釋、經驗傳授者的角色。在此,書籍並非經由買賣而得到,而類似像威納(Annette B. Weiner)所說的是一種「無法割離的物」。這些醫學祕笈具有建立師徒中間的認同、區別我群與他群的功能。

淳于意所留下的臨床診病的醫案,也顯示了對古代舊有典籍的依賴。如齊王侍醫遂病案,「此謂論之大體也,必有經紀。拙工有一不習,文理陰陽失矣」(古代的醫論只能得其大體情況,醫者把握其原則、要領。平庸的醫者有一處未察,即使其條理紊亂、陰陽不清)。又如齊王故為陽虛候病案裡,「診之時不能識其經解,大識其病所在」(我為病人診斷時,不懂用經脈理論來解釋這種病症,只能大略領會疾病的所在部位)。換句話說,淳于意的病案紀錄,都是根據舊有的「論」或「經解」來診斷疾病。

淳于意自述習醫的四個步驟:受書、誦讀、理解與臨床驗證。從他日後臨診看病所留下的紀錄中,的確與他緊密引用醫學文本分不開。醫學固然以經驗為主,實作的體驗尤其不可以少,但典籍本身也是醫術的呈現。而誦讀古人的文本心得,則是習醫的必經過程。

在《靈樞.禁服》中所敘述的受書儀式,可以和上述扁鵲、淳于意的習醫程序互相呼應。所謂「禁服」的「禁」即同於「禁方」中的「禁」,也就是祕密的意思;服者,就是服從、服膺師說。

在這一篇中,黃帝以師資出現,雷公受業於黃帝,兩人經過割臂歃血的儀式之後,傳授醫書,「黃帝親祝曰:今日正陽,歃血傳方,有敢背此言者,反受其殃。雷公再拜曰:細子受之。黃帝乃左握其手,右授之書,曰:慎之慎之!吾為子言之。」隱藏文本,經過儀式而得以傳授。黃帝授書並為雷公解說、傳授心法,掌握典籍者,同時也是詮解、經驗的傳授者。換句話說,書籍、師資、經驗三者合一。

對於書籍本身所包含的力量為何,至今仍然是個奧祕。什麼是「書」?古代人的書籍觀念又是什麼呢?戰國秦漢的葬俗,書籍做為隨葬品無疑是個新興現象。而做為隨葬品的書籍中,技術書(數術、方技)的數量也多到令人印象深刻。書籍所具有的神聖特質,有待我們進一步挖掘。

著名的醫學史家謝觀稱兩漢的醫學是「專門傳授之期」。先秦醫學知識主要保存在官府中,具有世襲、隱密的色彩。戰國以後,民間走方醫學興起,透過受書儀式來傳遞醫學知識。如果用《內經》的話來說,就是「循經受業」或「受術誦書」,也就是通過親炙受書,並藉由誦讀經文,而對醫術的實作演練有所傳授。《素問.解精微論篇》說的好:「臣授業,傳之行教以經論」(我接受你傳給我的醫術,再教給別人也是根據典籍的內容)。

相對於神仙、房中術偏重明師,祝由等儀式性的醫療偏重語言、動作的演出,中國醫學逐漸正典化而形成了「以文本為核心」的醫學。《內經》、《難經》等「經」在漢代或許稱不上所謂「經典」,但無疑具有「正典」概念下的「規範」或「標準」的意義。典籍在這裡,也有著「社群規範性的功能」。

古代醫學知識傳授的權威不是建立在老師本身的經驗,而是依託於傳說中的「聖人」上。也就是《靈樞.禁服》所說「此先師之所禁」中的師資。淳于意也將脈法歸功於「古聖人」。換言之,古代醫學典籍不僅是臨床的實錄,也是聖人的名言錄。

古醫經的「依託」形式源於《世本.作篇》。所謂「世」是指世系,講的是血緣傳承、族氏的追溯。其中,〈作篇〉敘述古代技術的發明創作,如醫學依託於巫彭、藥術依託於神農。不過,戰國秦漢方技書所依託的主要聖人卻是黃帝,這與當時一整批「黃帝書」出現有著相同的文化情境。

《內經》中做為養生家的聖人形象,其實就是黃老思潮下的聖人典型:「聖人為無為之事,樂恬淡之能,從欲快志于虛無之守,故壽命無窮,與天地終,此聖人之治身也。」聖人的「無為之術」一體兩面:治國與治身。在這一點,方技書和道家書的內容相互表裏,處世的道理和衛生的技理相通。

不過,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秦漢時代聖人的概念有二。一是指天子、君主本身,也就是《大戴禮記》所說「古之治天下者必聖人」。另外,聖人指的是「王者之師」,也就是《老子》以道佐人主者的君師。而《內經》解釋的「聖」,是指一種可以把握天地陰陽變化的超凡能力。「陰陽不測謂之神,神用無方謂之聖。」聖人能體察天地四時莫測的內在機理,隨機應變。整部《內經》呈現國家、人體、自然秩序的感應關係。

不過,更令人好奇的是醫書為何採取黃帝和諸臣問對的形式進行教學?《內經》問答體近似奏疏的文體,也就是《春秋繁露》〈對江都王〉、〈郊事對〉的「對」。如〈對江都王〉首曰「命令相曰」,末云「臣仲舒伏地再拜以聞」,與醫經的體例一致。醫家假借著上書的文體,又借聖人的口出偶文韻語,無疑加強它在論理的說服力。

而聖人之間的問對,也反映了醫學傳授過程中「得人乃傳、非其人勿教」的要求。這裡的「其人」指的就是聖人。《素問.氣穴論篇》提到「聖人易語」的概念,強調醫道深遠,「其非聖帝,熟能窮其道焉」。醫書是透露生命祕密的書,闡述天道與人體感應的道理,只有聖人擁有別人所聽不到的訊息的特殊稟賦。所以,禁方不能泄漏,不得妄傳的禁令,不是不傳、不教,而是得人乃傳。

醫理透過聖人的問對而流傳祕笈,《內經》通篇是對典籍非經齋戒「不敢復出」、「不敢發」、「不敢示」的重重禁令。祕藏經書只提供具有特別洞見的人學習所使用,不向公眾開放,這一點和儒家對典籍的態度也相當地不一樣。後者甚至立有石經,公開供人觀視、摹寫。

《漢書.藝文志》著錄黃帝、扁鵲、白氏內外經,一共有七家這麼多,卷帙可觀。但有趣的是,這些書除了見於官方目錄以外,從來看不見有任何人引用,也不出現在同時代其他的著述當中。如果從醫家祕密受書的作風來看,上述書籍流傳的過程無法詳考,技術晻昧,應該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依託的體例除了說明醫學技術授受有本以外,正進一步有建立學脈譜系的功能。例如,唐代王勃所寫的《難經》一書的源流:「《黃帝八十一難經》是醫經之祕錄也。昔者岐伯以授黃帝,黃帝歷九師以授伊尹,伊尹以授湯,湯歷六師以授太公,太公以授文王,文王歷九師以授醫和,醫和歷六師以授秦越人,秦越人始定立章句,歷九師以授華佗,華佗歷六師以授黃公,黃公以授曹夫子。夫子諱元,字真道。自云京兆人也。蓋授黃公之術,洞明醫道,至能遙望氣色,徹視臟腑,洗腸刳胸之術,往往行焉。」

這個《難經》的傳授譜系無疑是編造的,其中所提到年代如歷六師、九師與實際的歷史年代無關。但放在醫學依託心態的脈絡則有其意義,即強調這位曹夫子透視臟腑、洗腸剖胸等奇技的來源,恰與扁鵲、華佗一脈相承。

在依託的文化中浸淫日久,誠如余嘉錫所說:「百家之言數術、方技書者,亦皆自以為真黃、農。」不像在現代的文獻中,辨偽專家所批評的「他們僅僅只是借聖人的名號來欺世」,而是真信有聖人,他們的書也真的是黃帝、神農的書。

明代醫者張介賓打散《內經》原文,重新分類編次,著《類經》,並說:「而或者謂《素問》、《針經》、《明堂》三書,非黃帝書,似出于戰國。夫戰國之文能是乎?宋臣高保衡等敘,業已辟之。此其臆度無稽,固不足深辨。」其實,這些醫家並不關心上述醫典的成書年代,只是一心一意地案往舊造說,執迷不悟。

正如前面所說的,在古典醫學知識傳授過程當中,「典籍」所扮演的核心角色,透過授書的儀式,典籍的擁有者同時也是詮釋者。但這種授書的儀式在漢魏交替時期,有衰微的傾向。也就是說,醫學典籍經歷著世俗化的過程。而導致授書儀式的式微,主要有兩項歷史結構性的因素:一是世醫,也就是范行準所說「門閥醫學」的興起;另一個是道教醫療的形成。這兩股新起的醫學對「醫學」本身的定義、地位以及知識傳授的方式,都有各自的成見。

戰國秦漢的醫學傳授譜系不明,扁鵲、倉公以下可以說是一片空白,而漢末華佗、張仲景的出現也是史料有限。但門閥醫學的形成,逐漸有比較清楚的「家法」,例如東晉的范汪、殷仲堪、王王民諸人,南北朝的東海徐氏八代世澤,北朝則有館陶李氏等。這類的醫學綿延世澤,重視家傳的經驗、祖方,也就如《傷寒論》序文所說的:「觀今之醫,不念思求經旨,以演其所知,各承家技,終始順舊。」所謂「家技」,相對於「思求經旨」的醫家來說,有著更多的封閉與保守的傳授性格。

其次,原始的道教團體與醫藥知識的關係相當密切。葛洪在《抱朴子.雜應》說:「古之初為道者,莫不兼修醫術,以救近禍焉。」但是,道士養生講究的卻是神仙大藥。葛洪批評當時的醫者,「醫多承世業,有名無實,但養虛聲,以圖財利。」道教中人看不起醫術世襲者流,醫學在道教養生系統的位置並不高。

而在知識傳授形式上,道教講究「明師」親授,《抱朴子》中有不少地方在嘲笑只讀道書、不勤求明師,而只冀望成仙的人。葛洪說:「或頗有好事者,誠欲為道,而不能勤求明師,合作異藥,而但晝夜誦講不要之書數千百卷,詣老無益,便謂天下果無仙法。」而神仙之書,多是不立文字之教,明師又遠比不要的書來的重要,書籍只不過是聖人的糟粕而已。《列仙傳》與《神仙傳》收錄各種靈驗故事,其中也提到不少書籍,但這些典籍大多只是徒有其名,嗣後卻不可考者,談不上有所謂範例文本可供遵循。

古典醫學授書儀式衰微於漢魏之際,早先典籍、師資、經驗不可分離的知識特質,從此以後有所分化。道教醫學可以說是「明師」類型的知識型態,門閥世醫以血緣相傳、祕方經驗為標示。而魏晉醫家整理舊有的醫經,重新劃定「醫學」的邊界,並塑造醫學知識的正統。
 
中國醫學史上,「醫經」一系曾經有幾次關鍵性的整理時期,除了北宋政府的醫籍校正工作以外,第一次是西漢李柱國(西元前33年-西元前29年)的工作,第二次是皇甫謐(215-282)的工作。在漢魏時期,醫經正典化的意義,正如馬爾克斯(George E. Marcus)所指出的:「正典」的出現,總是和自身學科的危機有密切相關,即來自對既有權威性論述崩解的焦慮感,也是對其他學科挑戰的回應。如前面所說的,授書儀式的式微,新興醫療分支的勃興,就是皇甫謐重編醫經的時代背景。

相對於古代的祕密授書,不欲示人的傳授方式,皇甫謐的重整醫經工作的意義,就是把隱密性的文本公開化。他所著的《甲乙經》主要是根據三種醫經傳本,這三種傳本內容重複,甚至有不編次的經文。皇甫謐把經文重新分類,給予篇目名稱。《甲乙經》可以說是第一部具有醫經目錄的醫典。而皇甫謐考訂舊有典籍,並予以重新分類的工作具有示範性的效果,啟發在這以後的醫經「類編」、「類鈔」、「合類」體裁的作品。作品雖然很多,其實都是根據同一批經文改編而成的。

醫經正典化的歷史進程,並不是像滾雪球式的越來越多的累積歷程,反而是以排除為原則。醫書大多是手冊類型的方書,數量愈來愈多,但留下來的屬於秦漢醫家與後人續增理論、規範性的「經」典。李柱國、皇甫謐或者後來的楊上善、王冰、宋臣等人的工作,並不是賦予任何經書的正典地位與權威,而是不斷地把既有的醫經的正典性挖掘出來。也就是經由重新編輯、命名、注解舊有經文,來重建該學科的秩序與權威。

謝觀曾經說過,中國醫學有「儒學比例」的特質,從對典籍的態度來看,醫學的確逐漸向儒家靠攏,而與道家(或道教)日漸疏遠。宋代開始出現儒醫,宋代醫家何大任把醫經與六藝並列,「醫之學以七經為本,猶儒家之六藝也」,都是明證。

中國醫學正典化愈加凝固的時代,類似像扁鵲、華佗等傳奇色彩的醫家就愈少,而道教的靈驗醫療傳統恰好就形成明顯的對比。而「正典」醫學的發展,一方面是以《內經》系為主流,根據同一批文本反覆改編的歷史,另一方面則是注解這些醫經的傳統的形成。

直到現在,中醫走向現代化和科學化的同時,仍然不斷強調閱讀「四大經典」與「八大經典」,可說取今復古,別立新宗。相對來說,現今的西方醫學早已經把蓋倫(Galen of Pergamum,129-216)的經典視為古董,而且隨著科學的最新發現,不斷地重寫教科書。令人費解的是,現代化的中醫訓練過程,還有「醫古文」這樣的課程,還有大量文獻學、版本學甚至訓詁學等的著作。毫無疑問,相對於19世紀以降西方所發展的醫學知識,中國醫學可以算是一種「古代類型」的知識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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