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群朋友分享上課經驗,聽取各種臨場技術,收穫頗豐。談論的主題雖然是醫學人文,但擴大來看,或許也可以是廣義的科學人文議題。科學人文,說起來充滿理想與政治正確,因此無論領域背景,多數人都不反對。只不過這個懷抱人文精神,涉及跨領域的理念,一旦落實到課程現場,就不見得總能獲得掌聲。雖然,課程回饋總都有正負意見,但有些問題似乎經常出現。醫學人文課程究竟該如何規劃與執行,在此無法詳細探討。本文僅先彙整經驗,提供給對科學人文教學有興趣的朋友參考。
「沒用」的課程
在醫學院教書的朋友說,醫學院一、二年級同學常抱怨醫學人文課程,因為這些課程「沒用」。人文課程「沒用」的說法並不新鮮,筆者身為歷史系教師經常面對,網路上戰文理,戰科系的言論更是時有所聞。醫學院許多科系或許還有國家考試,在時間成本考量下,不列入考試科目的人文課程易起爭議。朋友提到的這個「沒用」回應,讓我想起多年前訪談的經驗。記得醫學院某高層主管曾說,醫學院的學生,甚至是家族,熱切期待了18年要「讀醫學」,因此進到大學醫學院之後,都會排斥任何與醫學「無關」的課程。
這種急切心情,類似李小龍電影當紅時,部分影迷夢想快速成為武林高手的衝動。每個人都想儘快學滿炫酷絕技,以便能:啊砸~一招斃敵!雖然理論上大家都知道基本功重要,但畢竟身體技術太迷人,成為主角太令人陶醉。急於直接進入高階操作的結果,一般來說就是學者眾,成者希,大師鳳毛麟角。
基本功有助身體高階技術開發這個經驗,不知道是否可以用來類比醫學人文教育與醫學實踐的關係?成功大學醫學院創院院長黃崑巖教授的名言「成為醫師之前,先做成功的人」,或許就是洞悉人文與醫學實踐關係而提出的苦口婆心。
或許,也可以這麼說,醫學,首先應該是一種「人學」吧!為了方便討論,姑且藉思想實驗擴大想像張力,想像把醫學系併入文學院底下,變成「應用人學系醫療組」如何?如此,是否會有不同的感覺?其實,科學醫學的傳統一直都是以自然科學原理為基礎,配合臨床經驗,共同來處理人的身體、心理與社會方面的健康議題。醫學,原本就是以「人」為主體對象的系統知識與實踐,難道不是嗎?
關於「素養」
提到人文教育,經常會有培養人文素養的說法。素養一詞,原指聽說讀寫能力。其實,大可把醫學人文視為這些能力的進階版。譬如,醫療人員必須學會聽懂社會文化中的高情境對話。「你好討厭」、「你要死啦」這些語句,只要加上不同語調,都代表著不同意思,我們都很清楚。另外,有時候人們說出話,只是為了要引導他人去聽那些還沒或無法說出的事物。人們從小就已學會這種說話技巧,看著櫥窗裡的玩偶,再低著頭說,那好漂亮,好好喔,你覺得父母會如何解讀?
換到醫療現場,當病人說這裡痛那裡疼時,究竟是disease,還是dis-ease?這就得依賴鑑別診斷,抽絲剝繭。在醫學教育現場,在醫病關係現場,聽,的確不容易。最怕的是胸有定見成為胸有成見,自以為是地過濾了資訊擁有的多層意義。
說,其實也不是容易事。最近在許多校內校外的簡報場合,發現表現好的人真的不多。描述、說明、解釋、論證、說服、引誘、適時加壓、適時放手都需要不斷練習。醫學人文課程其實可以是個練習「說」的道場,案例討論、分組報告、口述田調都充滿各種說話的機會。
在課堂中,可能會碰到知識背景相仿,也有機會遇到年齡相近但背景迥異的同學。出校園進田野,走入真實生活世界,得學習跟許多世界觀、價值觀、知識觀、人生經驗差異極大的對象說話。再回到校園,即使在醫學人文的課堂上採用了習以為常的教師授課方式,只要教師不是一位知識囤積與清倉者,課堂大也可以是觀摩老師如何演與說的機會。這時,或許就得回想起剛剛提到的聽的能力了。課堂上究竟是教師說得太差,還是聽眾不想聽或聽不懂,可能都得仔細分辨。
讀,不用說了,只貼著文字、圖像或各種符號讀是不夠的,要能讀出各種符號之間的靈魂。讀,是一種時間與空間的藝術,可以不斷重複,不斷從各種角度與層次切入、連結與重組。教人如何讀書的書籍在坊間已經很多,有興趣的讀者應該不難找到。不過,或許可以想想,如果靜止的作品都讀不懂,可能去讀懂思緒隨時變動的人嗎?
寫,應該是腦神經系統發展出來,最高層次的資訊分析、統整與結構能力之一了。論文之所以強調結構格式,或許就是因為寫作太難,因此大家想出了起碼的立足點。
不過,在醫學人文課程中,就我理解,老師們的作業通常不見得是格式化的學術論文,而偏向心得、感想、專題或思想性短文。其實不管是哪種文體,資訊分析、統整與結構的「過程」才是書寫的重點,而非裝訂精美的成果。好作品固然影響深遠,但對大部分的作業來說,目的在於練習,如果沒能自己在腦中走過分析、統整、結構,等於沒練習到。我想,許多教師很可能都樂於同學少交報告,畢竟改選擇題比較容易。
以「標籤」(tag)來建構意義的醫學人文
上述素養是基本配備,醫學人文課程中的聽說讀寫,應該追求更高層次的境界。醫學人文課程最重要目的之一,或許應該是協助同學在複雜資訊流動的世界中「建構意義」。我們得嘗試回答醫學教育與臨床現場各種層次的「為什麼」(why),以及「那又怎樣」(so what)的問題。能怎麼做,有許多可能,底下僅提供大家交換的想法。
我覺得每位教師可以多少了解一下其他教師課程的內容,適時協助同學連結。譬如,如果有位老師在上醫學史,提到精神病議題或傅柯的理論,便可趁機指引同學把眼光放到社會學,告訴同學醫療社會學中諸如汙名化或過度醫療化的概念;上科學醫學相關課程時,當教師提到實驗室研究癌症細胞蔓延的證據時,也可以指向醫學史或科學史的實驗案例,或者科學哲學中對科學證據的各種主張。反過來,醫學人文課程的教師也應該學習把知識指向科學類課程。這個做法類似網路發文的「標籤」(tag),網路世代應該很熟悉。
原本這樣的知識與經驗地圖應該由學生自己來繪製,但是教師若能親身示範如何編織動態的知識與經驗地圖,應該更能有效啟發同學。當然,並不是每位教師都得對各領域瞭若指掌,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指向鏈結的重點是,教師應展現出對其他學科領域知識起碼的興趣、認知與重視。我以為,只要每位教師都能把指明路標視為份內的事,學校內基本上就充滿各種隱性的溝通了。校園中的師生若經常表露對多元領域知識的好奇、欣賞與尊重,自然能形成友善風氣,肯定有助跨領域合作。
代結論:考不考有沒有關係?
書架上有幾本德國醫師考試的「教科書」與「參考書」,考科是「醫學的歷史、理論與倫理」(Geschichte, Theorie und Ethik der Medizin)。不確定是安排在哪個階段的考試,但是這似乎證明,在台灣被許多學生抱怨「不考、沒用」的科目,仍有人堅持它存在的意義。畢竟,醫療行動方案導自理論,施用於病人,因此醫療行為必然蘊含倫理判斷。甚至可以說,每次的醫療行為都是一次倫理行為。
此外,歷史雖無法提供規範性倫理(normative ethics),但歷史敘事擅長把事件複雜化、脈絡化,的確能提供我們對某些事件的敘述性倫理(descriptive ethics)描述,避免人們輕率貼標籤下斷言。從聽說讀寫到意義建構,我想對所有科系的朋友來說,都該是重要的素養與能力。在理論與臨床之間辯證發展的當代科學醫學,或者是在科技潛力與綠色永續之間尋求發展之道的科技專業,是否需要這些基礎,我想大家應該都能取得某種共識。至於考不考與有沒有用的關係,或許根本是假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