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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萊士與達爾文

98/12/03 瀏覽次數 23540
《物種原始論》出版始末

1854 年初,華萊士(A.R. Wallace, 1823 – 1913)第二度遠赴海外,到東南亞採集生物標本。那時他還沒什麼名氣,以採集標本出售維生,與憑家產做研究的紳士科學家沒有往來。達爾文第一次知道華萊士這個人,大概是讀到他 1855 年 9 月在倫敦出版的論文,那是他在婆羅洲砂拉越寫的。

在那篇論文裡,華萊士指出了自然史的一個重要現象,物種連續性;即分類關係密切的生物物種(無論化石物種還是現生種),在時空中也有密切聯繫。以今天的術語來說,這個現象就是演化(evolution)。說白了,華萊士的意思是,每個物種都是從先前的物種演化來的。可惜華萊士沒有使用當時的流行語,如 transmutation(演變),因此只有少數讀者看出這篇論文的意義。

雖然華萊士沒有提出導致「物種連續性」的機制,達爾文還是受到了這篇論文的啟發,開始思索「性狀分化」(divergence)的機制。另外還有兩位知名學者,向達爾文推介這篇論文,一位是亦師亦友的前輩地質學者萊爾(Charles Lyell, 1797 – 1875)。萊爾一向主張「物種不變」,讀完華萊士的論文,便開始系統地蒐集有關「物種演變」的資料。

3 年後,華萊士在香料群島瘧疾發作,纏綿病榻,被迫思索自己感興趣的問題,以消磨時光。他想起 12 年前讀過的《人口論》,想起馬爾薩斯討論過「箝制人口成長的積極力量」:

疾病、意外、戰爭、飢荒,都會壓抑未開化族群的人口增長。這一自發過程必然會改進那些族群,因為每個世代中,較差的個體難免淘汰的命運。


這時華萊士靈光乍現,想通了生物演化的機制:自然界每個生物族群都不斷受各種自然力量的箝制,汰弱留強。

華萊士與達爾文的經驗,巧合得驚人。原來達爾文也是讀完《人口論》後(1838 年 10 月 3 日),才悟出「自然選擇」(natural selection,又譯「天擇」)理論。但是達爾文直到 1842 年才寫成 35 頁的稿子,鋪陳想法。1844 年擴充為 230 頁;7 月,達爾文花了兩鎊請人謄錄出來,以便出示給朋友閱讀。植物學者胡克(Joseph Hooker, 1817 – 1911)可能是第1位讀到這篇稿子的自己人。他是達爾文在劍橋大學時的恩師韓斯洛(John S. Henslow, 1796 – 1861)的女婿。那兩份稿子一直沒有正式發表。

華萊士與達爾文性格不同,他立即把自己的想法整理出來,寫成論文,送上即將啟程返英的船,寄給達爾文。他附了一封信,客氣地提出要求:要是達爾文覺得這篇論文還行,就轉交萊爾安排發表。

1858 年 6 月 18 日,達爾文收到信與論文,一讀便大驚失色,因為他覺得像是在讀自己的理論。他相信,即使華萊士看過他的 1842 年文稿,也寫不出更簡明扼要的「達爾文理論」了。

於是達爾文向萊爾與胡克求助。最後,兩位好友出面,安排達爾文的兩篇「摘要」–一篇是 1844 年完成的稿子的摘要,一篇是 1857 年達爾文抄錄給哈佛大學植物學教授葛雷(Asa Gray, 1810 – 1888)的摘要,與華萊士的論文一齊在倫敦的林奈學會宣讀。1858 年 7 月 1 日星期四晚上的宣讀次序,是按年代來;達爾文的兩篇在前,華萊士在後。即使以作者姓氏開頭字母排序,達爾文也占先。

不久後,達爾文擱置了正在撰寫的「巨著」,著手起草一部比較簡明的書,結果就是《物種原始論》。這書 1859 年 5 月完稿,排版、校訂後,11 月 22 日星期二出版,掀起了科學史與文化史的「達爾文革命」。

華萊士的反應

許多人為華萊士抱不平,認為「達爾文革命」這個詞,抹殺了他在這一場科學革命中扮演的關鍵角色。例如在林奈學會宣讀論文的次序,注定了達爾文才是天擇理論的「第一作者」。有人甚至以種種蛛絲馬跡,深文周納,斷言達爾文剽竊了華萊士的原創觀念,言之鑿鑿,煞有介事。有趣的是,迫不及待地傳播這一「醜聞」的人,對於華萊士的想法反而沒留意過。

華萊士覺得自己遭了「算計」嗎?他寫給家人、密友的信,從未流露過這種感受。例如 1858 年 10 月 6 日,華萊士收到達爾文與胡克的信,知道他的論文已在林奈學會中宣讀了。對於萊爾與胡克的安排,華萊士當天寫信給母親,是這麼說的:

我寄給達爾文一篇論文,題材與他正在寫的一本巨著相同。他把我的論文交給胡克醫師與萊爾爵士。他們非常看重這篇論文,立即安排在林奈學會中宣讀。這麼一來,我回家後,就能認得這些著名人士,得到協助。


可見當時華萊士不但不覺得遭人算計,而且自己算計得緊。難怪將近半個世紀後,他在自傳(1905 年出版)中提起這段往事,把期盼「得到協助」那幾個字刪了。此外,他還提醒我們,那篇論文他花了 3 個晚上寫成,本就是急就章,並不成熟。

即使華萊士可能一開始存有結交權貴的功利心理而委曲求全,等到他讀完達爾文寄贈的《物種原始論》,他對達爾文的佩服溢於言表,令人再也無從懷疑。

華萊士評《物種原始論》

1860 年 2 月 16 日,華萊士讀完《物種原始論》,寫信向達爾文致意。這封信遺失了,我們不知他說了什麼,只能從達爾文的回信推測。好在當時華萊士在林奈學會論文抽印本的最後一頁(空白頁),以鉛筆寫下了他的感想:

1860 年 2 月

讀完達爾文令人敬佩的《物種原始論》,我發現我的論文中沒有任何東西,與他書中的事實與意見不完全相符。

不過,他的書對我壓根兒沒想過的許多論點,都詳細討論與解釋了,例如變異律、發育的相關性、性擇、本能的起源與不育昆蟲(指工蟻、工蜂)的起源、胚胎相似性的真正原因。關於生物的地理分布,他舉出的許多事實與解釋,我前所未聞,而且認為重要。


簡言之,達爾文識見超卓,連華萊士最留意的領域(生物地理),都有真知卓見。他當然服氣。後來他寫信給密友、家人,說得更為明白。

1860 年 12 月 24 日,華萊士告訴貝茲(Henry W. Bates, 1825 – 1892):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充分表達我對達爾文《物種原始論》的欽敬之情,也不知對誰訴說我的感受。對他說,顯得奉承;對其他的人說,又有老王賣瓜之嫌。他的討論極為周全,坦白說,我相信就算我沉得住氣,有時間對這個題材下功夫、做實驗,也寫不出來。書裡證據充足,論證有力,文采斐然。幸虧把這一理論公諸於世的任務,沒有落到我的肩上,我真慶幸。

達爾文創造了一門新的科學,一套新的哲學。達爾文以一人之力,為人類知識開創了一個新的分枝,而且綱舉目張、燦然可觀,史無前例。他把四散而迄今不相關聯的大量事實,組織成系統,用以建立氣象恢宏、新穎又簡單的哲學,是史無前例的成就。


1861 年 3 月 15 日,華萊士寫信給二姐夫辛思(Thomas Sims):

現在談談達爾文的書吧。你對達爾文在序言裡所說的話與思路,誤解得厲害。我寄過一篇論文給達爾文,然後我們維持通信。他的言行一直都大度、無私,任何人讀過他在林奈學會發表的論文與這本書,都能看出。他的整套結論,我完全支持,並視他為「自然史的牛頓」。

你對這本書,從書名就開始批評。而我,雖然對書名覺得欽服,卻相信那不是出自達爾文的意願,而是出版商。我相信你知道,出版商希望每本書都有吸引人的書名,作者必須讓步,而且會讓步。書出版之前,達爾文告訴我的書名,與現在的不一樣。

此外,你對赫胥黎的評論引喻失義,誤解了他的意思,其實他完全給說服了。葛雷教授與胡克醫師也信服了,他們是歐洲與美國第1位改變想法的植物學家。萊爾爵士是第1位服氣的地質學家,他一生著書立說,都在反對達爾文的結論,即將公開承認他已改變立場,或已經公開了。萊爾的例子實在獨特,他一生都花在地質學上,以此名家,卻必須承認他一輩子的心血都錯了,那是多麼高貴的舉止。

很明顯,這書你讀得不熟,還不足以批評其中的論點。這本書,每一頁甚至幾乎每一行,都與主要論點有關。書裡包含大量各式各樣的事實、論證、旁徵博引,讀者很難一一記住。我讀到第5遍,才完全掌握全書旨趣。由於我對這書討論的題材早就很熟悉了,我相信,不熟悉的人只讀一遍的話,根本無法摸清作者費心建構的論證。

你的反對意見,即使聽來有理的部分,達爾文都已預見並且在書裡答覆了,我就不再說什麼。不過,對我而言,天擇原理必然是自然運行之理,如白日麗天。它像任一數學命題一般,必然是真理。其次,天擇運行的結果,完全不受限制。我們無法證明,天擇在自然中的運行會受限制。還有,自然史的無數事實,舉凡生物間的各種關係、地理分布、雜交現象、胚胎學與形態學,都符合達爾文的理論,而且幾乎都是天擇運行的必然後果。

另一方面,那些事實都像化石,孤零零的、不相連屬。有個理論說,化石只是神意的產物,而不是曾經生活在地球上的動物的遺骸。這個理論既無法解釋現象、又混淆視聽。一個理論,可以把一團量大又無序的混沌事實理出頭緒,解釋了每個事實;另一個理論,對這一團混沌不但無法解釋,也理不出頭緒。我認為,對有理性的人,達爾文的觀點必然會勝出。他的論證,龐大而有累進性質,孤立的困難與反駁,撼動不了。人心不能一直累積事實,讓它們不相連、不相干、沒有自然律貫串。

生命世界是以簡單的遺傳定律造成的;地球表面的現狀(高山、深谷、平原、岩石、地層、火山,以及其中的化石),是以目前正在運行的緩慢自然過程造成的。支持兩者的證據,本質上完全一樣。拒絕達爾文理論的人,必然要拒絕萊爾的理論,才不致自相矛盾。

以表面的穩定性為證據,反駁生物演化說(生物一直在演化),等於也反駁了無機世界演變論(地球表面一直在變化)。你必須與我們的祖先一樣,相信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個湖、每一塊大陸都亙古亙今,不遷不變,包括所有地層、所有化石。然則,實情正相反。

我建議你再讀一遍達爾文討論馬的家族,並與鴿子比較的那些段落(按,第5章最後幾頁)。要是他不能說服你,令你困惑,那你就是他說服不了的人。我不認為達爾文本來想寫的大部頭著作,能增強他論證的力量。那部書的內容,主要是細節(往往是數字)以及實驗與計算,他在《物種原始論》裡已鋪陳過那些研究的摘要與結果。

因此,對一般讀者,那部書會教人糊塗,讀來沒趣。對科學家,那部書能證明達爾文對細節掌握的程度,且提供了資料來源。但是一般閱讀大眾,對那些事感興趣的人千不得一,《物種原始論》這樣的小書(按,正文 490 頁),才是最好的讀物……

 
任何一位作者,都恨不得有這樣的讀者吧。

迷思的誕生

不知從什麼時候,「華萊士的成就遭到抹殺」成了公案,大家津津樂道,其實只是庸人自擾的科學史迷思。到了網路時代,網路並沒有發揮當初鼓吹資訊高速公路的人士所宣稱的功能,以訛傳訛的片面評論更容易反覆流傳。這一迷思究竟有何吸引人之處,值得一再重述?

華萊士是 19 世紀極為傑出的田野生物學家,他對生物地理學的貢獻,無與倫比。印尼群島與紐幾內亞、澳洲之間的「華萊士線」,無異他的紀功柱。此外,他是生物演化論的催生者,更是卓越的理論家、宣傳家。然而華萊士一輩子沒找到過正式職業,始終為金錢發愁。人生至此,天道寧論!相形之下,從未找工作、領薪水,又有家產庇蔭的達爾文,太幸福、太幸運了。任誰都會同情華萊士。

然而,我們的同情源自何處?人為什麼會有這種情操?天生的,還是現實淬鍊出的?

也許,凡事畢竟只有一個第一;人世間,絕大多數人是輸家。人生失意無南北。我們放任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捕風捉影、議長論短,不過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偶爾,我們的自傷自憐昇華化為同情。小說《贖罪》(Atonement)(2001)中,作家以文學想像、筆補造化的方式表現善意、對抗絕望,令人感觸莫名,大概也是同一心理。(按,《贖罪》改編的同名電影,2007 年問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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