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從小就立志要當科學家。」臺灣大學海洋研究所謝志豪教授,當年只是對生物「有點」興趣,就一腳踏進台大動物系。他從不曾立定志向,只是勇敢地面對每一次挑戰,並在挫敗中調整方向,不意卻走出一條不凡的研究之路。如今,已是國際知名海洋生態學者的他,回顧過往,笑說自己一輩子就只是一直在改正自己的缺點,因為他認為「人唯有看清楚自己的優、缺點後,才能進一步創造出自己的價值。」
盡本份
「小時候我是個很乖的小孩。」謝志豪說,四歲以前住在彰化,由阿公、阿嬤撫養。他們在農忙之餘,會在菜市場賣檳榔,那時他都乖乖地在檳榔車裡睡覺、發呆,完全不會打擾大人。那時,喜歡下象棋的阿公,在檳榔攤旁擺了棋盤,很多人都排隊,爭相來挑戰。耳濡目染下,他也學會了象棋。小小年紀就能跟大人PK,也從中培養了定力與專注力。
五歲時,謝志豪被送到基隆,跟外公、外婆同住了一年。記憶最深的就是基隆常下雨,不能出去玩。上幼稚園後,謝志豪又搬到台北與爸媽同住。爸媽因忙於事業,使他成了鑰匙兒童,記憶中的日子都只有自己一個人。做完功課後,就往電動玩具店跑,口袋空空也沒關係,只要看人打電動能消磨時光就好。儘管沒有大人在旁管束,他仍然相當守本份,順利念到建國中學,畢業後也考上了第一志願臺大動物系。
一開始謝志豪只是覺得自己不擅數理,喜歡生物,而且當時分子生物科技正蓬勃發展,所以選擇動物系。念了之後,才發現自己對做研究好像很有興趣。大三時進入周宏農老師實驗室學習海洋天然物萃取、分析化學及分子生物學,卻發現自己笨手笨腳的,並不適合做分生實驗。後來在石長泰和丘臺生老師的鼓勵下,又開始學習浮游動物的種類鑑定。並在動研所階段,投入臺灣海峽的浮游生物與漁業資源的研究。
2001年,他考上公費留學,申請到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海洋研究所。初到美國,在第一個老闆Mark Ohman口中聽到了令自己十分錯愕的評語:「你的碩論做得還算OK,但我們三十年前就不做這種研究了。」
挑戰極限
「這表示台灣的生物海洋學研究落後美國三十年!」謝志豪說,當時自己好像失了方向,不知今後該從何下手、該如何前進。但Mark Ohman安慰他別慌,先學習就好,並告訴他「理論生態學」是做生態研究的基礎,要他就從這裏開始。「理論生態學是利用數學方法解釋生態系統的運作,若我將來要吃這行飯,就非得把數學搞好不可。」於是,謝志豪回到大學部修數學課,還持續到博三,硏讀的課程包括應用數學、數值分析、微分方程、高等統計等。博二時,他又遇到另一位對他影響很深的杉原(George Sugihara)教授。
第一次課外會面,杉原教授就給他一篇自己的論文。「為了看懂這篇論文,我找了很多更早期的資料來讀。了解之後,甚覺有趣,因為我從未以這些數學角度去思考生態學。」後來杉原教授有意挖角他到自己的實驗室,他卻跟杉原教授說自己不夠聰明,數學不好。杉原則回了令他永生難忘的話:「永遠不要覺得自己很笨,要把自己推到極限,才能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當時才博二的謝志豪其實已寫好博士論文研究計畫,心裏很掙扎。後來他的「麻吉」同學告訴他:「你的能力比你想像的要好很多,你可以去挑戰,即使失敗了也沒什麼了不起。」
「原來的題目對我來說挑戰不夠大,我要做我無法預期結果的東西,要做在我極限之外的研究。」謝志豪用這席話說服了Mark Ohman,並轉換到杉原教授的實驗室。豈料,迎接他的,是一個看不見盡頭的挑戰。「一開始跟杉原說我的計畫,他聽都不想聽,因為覺得無趣。我寫的paper,只要他覺得寫不好,直接就扔出去!」謝志豪不諱言那陣子連覺都睡不好,每天做惡夢,半夜爬起來寫程式。直到有一天,他終於提出讓杉原教授覺得有意思的想法,此時杉原教授才願意跟他作進一步的思想撞擊。
「我從杉原教授身上得到很多、很多的挫折,但他也逼出了我的極限,讓我知道任何事情都得自己搞定。」熬過杉原教授這一關,謝志豪人生也豁然開朗。拿到博士學位後,他前往日本京都大學數理生態研究室,並用數學和統計學來研究琵琶湖的生態系統。「當時想換個環境重新開始,若沒離開美國,可能會跟杉原教授延續博論的project。雖然也沒不好,但我就是想換個環境,做不一樣的事情。」在日本那年,小有名氣的謝志豪除了研究工作,也帶著太太到處演講,到處旅行結交朋友。「那一年,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
創造價值
2007年,謝志豪回到臺灣,發現臺灣什麼都有,就是沒資料。「我是一個做資料分析的人,回臺灣卻無用武之地。」讀博士班時,謝志豪因為從一位準備退休的老教授John Hunter手中拿到一份累積五十年的加州魚類資料,並以創新方法分析了這份資料,才得以完成博士論文,並發表在《nature》國際期刊三次。約翰老先生的那份資料對謝志豪來說是一個寶礦,讓他得以發揮資料分析的能力。所以當他發現臺灣沒有資料後,就決心要投注心力在創建台灣浮游生物資料庫。「這個資料庫30 年之後會有用,將來我能夠像約翰老先生一樣找個good hand 來好好利用它。」
多年來,謝志豪帶著學生一起出海採樣,最擔心的就是學生的安危。「過去幾年,風平浪靜時的樣本採集的數量已經差不多了,所以現在最常採樣的時機反而是在天氣好壞的轉換之間。因為風浪大時,海洋會有上下層的混合,生物的反應也很大,生態系統會變得很不ㄧ樣。尤其是大風大浪時,最能看出生態運作的特異。」謝志豪不諱言每次帶學生出海都面臨極大的壓力。「尤其台灣海況十分惡劣,可以從好天氣,一下子變成狂風大浪,令人措手不及。」所幸他的學生都非常的認真、勇於挑戰,而這些學生,也是他萬中選一的。
「我只想教那些願意創造自我價值的人。」謝志豪說,臺灣和美國的師生關係有很大不同。臺灣學生對老師很尊敬,但也不敢反駁、質疑老師,他們希望老師能告訴他該做什麼。但在美國,每個學生都是獨立的,老師不會告訴你該做什麼。因此,每有學生想加入他的實驗室,他會問:「請說服我你要做的題目是什麼。」因為他希望學生自己發現問題。如果學生問他問題,他的答案通常是:「你覺得呢?」因為他要學生自己解決問題。
一個人不管將來是做研究,或去公司上班,都要有「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這樣才會有自己的價值,而不是等著別人告知你去做什麼。「我希望學生能創造自我價值,這樣的人必須很強韌,能理解自己的優、缺點。同時會想辦法克服自己的缺點。」謝志豪表示自己從小被說乖,是因為自己很內向、害羞。為了克服這個問題,他高中刻意去參加康輔社,訓練自己在人群中怎樣才能放得開。美國求學期間也去上寫作課、演講課,所以在大小場合演講時才能引人入勝,傳達研究成果。
「我不怕學生實驗犯錯,但不能容忍學生不誠實。譬如有些實驗要做三次,他卻只做一次。」若發現學生對研究失去熱誠,他會希望對方休學。「國家對每位研究生都需要投注很大的投資,包括師資、實驗室設備、研究船。若學生沒有熱誠,就不應該浪費國家資源。」至於怎樣才可以獨立做研究?謝志豪說,就是要一直『想』,在日常生活累積很多的訓練,趁年輕時逼出自己的極限,才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境界。「很多人問我在國外這麼多機會,為何卻選擇留在臺灣。其實,我會做研究真的沒什麼了不起,若我的學生能比我強,才算完成了我認為很重要的使命,那就是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