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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文明對生命的認知

95/10/17 瀏覽次數 13368
文藝復興的背景

從15世紀開始,特別是中歐與北歐的城市,逐漸出現具有自覺精神的居民、富有的商人甚或同業公會。人們對於醫學、科學與技術知識的需求日增,因為這些新知識挑戰了中世紀宗教、貴族領主以及經院傳統知識的權威。這種挑戰暗示著改革與社會革命的可能。

當時為了尋找新的貿易路線,許多國家都嘗試往外發展。貿易之所以能較大規模地進行,是因為有天文學、數學、造船、測量等科技的支援。遠洋航行能力增進的結果便是地理大發現,例如發現新大陸(1492年)與南非。

土耳其軍隊征服拜占廷後(1453年),許多希臘學者從君士坦丁堡流亡義大利。這些希臘學者把一些古文獻重新帶回歐洲,促成後來回歸古希臘精神的「文藝復興」。

在回歸希臘文獻的風潮中,自然研究者也無法置身其外。他們急切避開中世紀錯誤的翻譯與詮釋,並以自己的「經驗」與古希臘直接對話。這裡需要留意的是,這時期所謂的經驗,也包括宗教經驗,與今天經驗科學裡所說的經驗不盡相同。

在這期間,關於生命的知識發生許多重要的變化,包括維薩留斯的解剖學、帕拉塞爾蘇斯的醫學化學,以及許多百科全書式的草藥與動物圖譜。此外,因為地理大發現而引入許多外來生物,歐洲興起了收藏外來生物的風潮,並逐漸建立起植物園與收藏館。起初可能是貴族或富人的業餘興趣,但是到了十六世紀中期,歐洲大學也開始收集標本,甚至建立屬於大學的植物園。十五、十六世紀的人文主義者除了研究古希臘傳下來的文獻外,也藉由這些大量的新資訊逐漸修正、增補古典文獻中的解剖、形態與生理學知識。

文藝復興時期人與自然的關係,可以從許多藝術家如達文西、杜勒(Duerer)、以及許多動植物畫家的作品中發現。這些描繪自然的畫作除了呈現藝術家觀察自然的角度與繪畫技巧之外,同時表現出當時印刷、木刻或銅蝕製版技術的水準。除了藝術的動機之外,動植物畫冊也促進了醫學(藥物學)或博物學知識的紀錄與流通。

生命科學傳統

談到西方科學史,特別是生命科學史,多多少少會回溯到希臘的亞里斯多德,因為他提出了許多好問題。在生命科學中,他強調了一個目前仍是生物哲學(philosophy of biology)的基本問題之一,也就是生命與無生命的不同點是什麼?亞里斯多德認為生命之所以為生命,是因為具有靈魂(anima)。他曾撰寫一部《論靈魂》(De anima),提出一個靈魂學說,直到19世紀還可見其影響。靈魂學說以3種靈魂把植物、動物與人類區分如下:
  • 植物具有anima vegetativa (生長律動靈魂);
  • 動物具有anima vegetativa + anima sensitiva (感官與運動靈魂);
  • 人類具有anima vegetativa + anima sensitiva + anima intellecta(理性智慧靈魂,也就是西方哲學中所強調的邏各斯logos)。

亞里斯多德把這些具有靈魂,而能維持生命現象的物體稱為「有機體」或 「生物」(organism)。也就是說,生物具有特殊的能力把物質組織成一個功能整體,在亞里斯多德系統裡,起這個作用的便是靈魂。

另一個長期影響歐洲人理解人體的知識系統,是所謂的體液學說。它承自希臘前蘇格拉底學派的四元素說,配合上亞里斯多德的四因說,而在羅馬時期由蓋倫(Galen, C., 129-210)發揚光大。簡單來說,蓋倫認為身體機能的正常維持,是因為血液、黏液、黃膽汁與黑膽汁4種體液達成平衡狀態,失去平衡就是疾病。也就是說疾病是一種失去平衡的狀態。因此,治療便以改變生活作息、飲食,以及放血、催吐、浣腸等為主要手段。

在這裡,疾病並沒有今天細菌學或細胞病理學上的存有學 (ontological) 意義。也就是說,蓋倫的觀念中沒有疾病本身 (desease in itself),如同細胞病理學或組織病理學定義的那種現象,而只有整個人失去平衡或偏離「正常」的狀態。其實,我們想想一些描述醫學概念的日常語言,便可以知道現代人對疾病的看法。例如我們說「抗生素殺死病菌」,這表示有一種外來的東西叫病菌,我們用一種藥殺死它,也因此稱這種藥為「抗生」素。

除了生理學的知識系統外,蓋倫對解剖學也貢獻良多。不過蓋倫的解剖學知識大多來自哺乳動物的解剖,例如猿豬狗熊等,甚至大象的心臟。以後見之明來看,把這些動物學上的解剖知識直接應用到人身上,必定產生許多錯誤,就像我們一般都會說牛有4個胃。但是蓋倫體系一直是中世紀以來的醫學知識權威。

中世紀的醫學教學方式,都是教授在講台上用拉丁文講授蓋倫的著作,底下的學生則忙著抄寫筆記。即使是解剖學,也是由教授按照蓋倫的著作講解,由一位可能不懂拉丁文的人操作,學生則在旁觀看,目的是學習並親眼見證蓋倫的權威。找個不懂拉丁文的人來操作,是因為外科在中世紀並不被視為醫學教育的一部分,當時所謂的外科醫師大概他原本的職業就是擁有刀的人,例如理髮師或屠夫。從希波克拉底學派以來的傳統便輕視動手的外科,而尊崇重視理論(動腦)與實踐經驗的醫師。

蓋倫的權威影響極大,有個故事可見一斑。蓋倫認為人的大腿骨呈彎曲狀,一般人都可以確定這個說法與實際觀察不符,但是為了挽救權威,學者便提出:是因為人類的衣著方式改變,從羅馬時期到中世紀乃至文藝復興,大腿骨因服裝長久束縛而變直!

文藝復興時期的解剖學

1543年維薩留斯(Andreas Vesalius, 1514-1564)發表《人體組織結構》,這部書與哥白尼的《天球運行論》同年發表,因此過去有人認為這一年在科學發展上具有重大意義。不同於蓋倫,維薩留斯的解剖學知識直接來自人類屍體的解剖。維薩留斯與義大利文藝復興盛期著名的威尼斯派畫家提香(Tiziano Vecellio, 1490-1576)的學生合作,把解剖學的知識以十分精確的方式描繪下來並出版成書。

雖然維薩留斯修正了不少蓋倫的敘述,但是他並無意挑戰蓋倫的權威,而是想把自己的經驗與蓋倫的知識系統融合起來。當然,後來的人以自己所學習的科學知識來做判斷,大多會認為維薩留斯的解剖學知識為後世開啟了一個新時代。想知道維薩留斯作品的時代意義,從《人體組織結構》一書中的圖便可以推想作者的終極關懷其實是人與自然的關係,而不只是人體組織的機械功能。

維薩留斯曾經指出蓋倫在大腿骨上犯了錯誤,但是即使如他一般的傑出觀察者,也不得不受限於自己所繼承的知識脈絡與文化背景。這裡是他處理權威與觀察的另一個例子,與心臟和血液流動有關。

蓋倫認為心臟分為左右兩個腔室,兩腔室之間有一個中膈,血液從肝臟流入右邊腔室,經中膈上的細孔進入左邊的腔室,之後傳送至腦。但是維薩留斯經多次解剖,都沒有發現心臟中膈上的小孔。或許我們認為他大可宣稱蓋倫的錯誤,不過在蓋倫權威與對上帝的信仰之下,維薩留斯推論:無法觀察到中膈上細小的孔,正可以證明上帝的偉大,因為只有全能的神能創造出一個人類無法觀察的細孔供血液流過!

這是個有趣的推論,比較之前關於大腿骨彎曲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傑出的科學家在面對權威、信仰與經驗時的困境。不過這倒提醒了我們,平常是如何面對權威、教條或課本?我們是因為接受了一個新觀念,而讓自己開始「看」到許多新事物?還是自己總能主動發覺一些特殊的現象,而願意改變自己的想法?

對自然的化學理解

另一個特殊的轉折,就是醫學化學的興起。醫學化學中的代表人物是出生於瑞士蘇黎世的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 1493-1541)(小說《科學怪人》中那位科學家所迷戀的古代科學家之一)。有些學者稱他為「化學中的路德」,一方面因為他和發起宗教改革的路德一樣以自己的母語德語寫作,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改革角色。

他極力反對死守古代典籍,認為知識應來自對「自然之書」(即大自然)的研究及上帝的啟示。根據傳說,他曾經在學校的公開場合脫下教授袍,穿上煉金術師的服飾,也就是類似燒玻璃工匠的皮革工作服,焚燒古代典籍以對傳統宣戰。

簡單來說,醫學化學反對體液學說,它是一種醫學與煉金術的結合。帕拉塞爾蘇斯認為煉金術就是把原料變成有益於人體的物質,因此醫學化學便是用這些化學提煉出來的物質,特別是礦物做為藥材 (帕拉塞爾蘇斯認為自然由3種元素組成,即汞、硫及鹽),這種做法與體液學說所指導的治療方式完全不一樣。他反對過去那種複方萬靈丹的藥劑,認為每一種疾病都有它的特殊性,因此必須用特有的化學方式,提煉出針對疾病的單一藥物。這也是後人認為是帕拉塞爾蘇斯的醫學化學,促進對單一疾病性質研究的原因。

帕拉塞爾蘇斯非常強調生物體中的生命力,他的生命力觀念包括了物質與能量。他如此解釋消化作用:靈氣(archeus)在胃中把食物中具有營養、沒有營養與有害的部分區分開來,並把後者排出。當生命力消失,就會發生類似自然界中的腐爛現象,腐爛的位置便是疾病。所以這是疾病的化學解釋,也是把疾病定位在特定部位觀念的開始。

在帕拉塞爾蘇斯的知識中,其實含有許多神祕的成分,因為他慣用譬喻、類比或隱喻的方式談論他的觀念。他對於人體或煉金術的解釋,其實只是他整體自然哲學中的一部分。例如,他把人視為一個小宇宙,與大宇宙產生某種關聯。因此存在於小宇宙之內的器官、器官之間、以及器官與整體之間的關係,便可以對應於大宇宙中星座、星座之間、以及星座與整個宇宙的關係。帕拉塞爾蘇斯認為這些關係應該具有相同的原因,而這才是自然中最基本的道理。

科學知識的意義

中世紀對自然特別是關於人體的知識,受到回教世界所翻譯與詮釋的蓋倫體系的影響。文藝復興時期,學者因為接觸古典文獻,重新發現亞里斯多德等希臘學者的著作。這種衝擊,加上強調親身「經驗」的知識,讓許多研究得以發展。維薩留斯親自解剖人體,便是獲得第一手知識的經典範例。他精確的描繪與紀錄,為後世的解剖學或生理學 (例如靜脈瓣的觀察紀錄有助於血液循環說的建立) 開啟了一扇方便之門。另外,帕拉塞爾蘇斯從醫學化學的角度思考,反叛了千年的體液學說傳統,形成了特殊的化學的生命觀。

文藝復興時期產生許多新知識,不過時代精神還是強調「再生」。因此許多新事物,都必須回到古典的權威典籍中以獲取意義,而不能再像中世紀那樣只尋求與宗教教義的融合。我們可以說,任何的科學知識在某個程度上都必須具有意義(make sense)。如果文藝復興的意義是古典希臘思想的浴火重生,就像維薩留斯與帕拉塞爾蘇斯在面對傳統之後開創出新氣象,那麼令人好奇的是,當代科學知識的意義到底該向何處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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