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七日東非猿人化石出土
93/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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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還|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在西方,生物演化的觀念在十八世紀就開始萌芽了。到了十九世紀初,拉馬克已經推測人類的始祖是一種猿(猩猩)。一八六三年,赫胥黎發表《人在自然界的地位》,指出猿與人非常相似,猿與猴都沒那麼相似。
一八七一年,達爾文根據「生物的地理分布原則」,指出世界上任何大陸塊上的現生哺乳類,都與當地的化石物種有親密的親緣關係。因此,非洲可能以前有一些與大猩猩、黑猩猩關係密切的猿類,只是已經滅絕了;而這兩種現代大猿是人類最親近的親戚,因此我們的早期祖先可能也生活在非洲,而不是其他地方。
現在,連中學生都知道達爾文的推測是正確的,但是,那卻是路易.李奇(Louis Leakey, 1903-1972)的功勞。李奇出生於肯亞,父母是英國人,他與達爾文一樣,也是劍橋大學畢業生,在其他方面,他們就一點都不相似了。
李奇花了三十多年,為東非史前史建立了堅實基礎,並且打開了東非的古人類學寶藏,是二十世紀古人類學的英雄。
英屬東非
李奇的父親是劍橋大學畢業生,一九○二年初到英屬東非傳教,就是現在的肯亞。一九○三年夏天,李奇出生,他早產了兩個月,能夠存活,已是奇蹟。他有兩個姊姊,後來又有一個弟弟,但是個性都不一樣。李奇從小喜愛在野外活動,與父親想要「教化」的土著孩子打成一片。
李奇一家人在今天肯亞首都奈羅比近郊的山區傳教,當地的土著是說班圖語(Bantu)的吉庫尤人(Kikuyu)。李奇的父親努力學習吉庫尤語,好與土著溝通,還想將聖經翻譯成吉庫尤語。李奇從小與土著孩子混在一起,自然而然學會了土語。吉庫尤人喜愛李奇的父親,還允許他與同年齡的孩子(11~13歲)一齊參與吉庫尤人的成年儀式,吉庫尤族長為他取的名字是「鷹子」。李奇長大後自認為是個「白種非洲人」(White African),因為他仍然以吉庫尤語思考,甚至夢裡都說吉庫尤語。
史前時代
李奇從小就喜愛觀察自然。一九一四年五月,奈羅比自然史博物館第一位館長拉佛利基(Arthur Loveridge)上任。他對田野調查比對館務還熱中,偶爾會到李奇一家的傳教站打尖,就成了李奇的啟蒙師,教他生物分類原理,以及蒐集、製作生物標本的竅門。
一九一五年年底,李奇收到了一份聖誕禮物,一本講史前史的少年讀物。書裡以歐洲的考古發現為例子,附有石箭簇與石斧的插圖。他讀了之後非常感興趣,就開始在住處附近按圖索驥,尋找同樣的「史前石器」。
他居然找著了,那些石器是以黑曜石製作的。黑曜石是火成岩,質地接近玻璃,可以打製成有鋒利邊緣的工具。吉庫尤人早就注意到那些邊緣鋒利的黑曜石片,叫它們「神靈的剃刀」,因為每當大雨過後,山坡下就會出現許多,所以認為它們是從天上落下來的。李奇向吉庫尤玩伴解說那些鋒利石片是史前人類的工具,有些人蠻同意的,就告訴他,根據族人傳說,他們現在居住的森林裡,過去住的是小黑人,那些小黑人都生活在地洞中,因此說當地在遠古時代有人生活過,並不離譜。
可是李奇的姊弟都嘲笑他的想法,以為他找到的不過是爛石頭罷了。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請拉佛利基鑑定他的「蒐藏」,哪裡知道拉佛利基仔細觀察了後,同意其中有一些「必然是石器」,並邀請他到博物館去看黑曜石箭簇標本。李奇興奮得無以復加。他讀了拉佛利基借給他的幾本書之後,發現世人對東非的史前史仍一無所知。李奇才13歲,就找到自己日後的事業方向了。
劍橋大學
一九一九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李奇返回英國接受高等教育,先入大學預科,準備上父親的母校–劍橋大學。由於他在「野外」長大,吉庫尤人當他是成人,回到英國社會,他只算個孩子,學校裡的清規戒律,他難以適應。加上他口音不純正,身體語言也與大家格格不入,又個性愛現,頗受同儕排擠。校長甚至勸他死了心,別想上大學,找個銀行工作算了。李奇不輕易認輸,一方面努力用功,一方面找了一位同情他的老師(是劍橋大學畢業生)寫推薦信,結果以高分通過劍橋大學入學試,還因此得到一小筆獎學金。
在劍橋大學,李奇是有名的愛現學生。他不遵守禮儀,常有出格的表現,又有說不完的非洲故事。有一次,同學慫恿他,他就在晚餐時以吉庫尤語隆重地主持禱告,而不用拉丁語,結果導師都沒有察覺。他還參加了魔術社,學會了將美女一切兩斷的戲法。
一九二三年秋,李奇是大二生了。每年劍橋、牛津的學生都要舉行幾項競賽,除了划船,還有英式橄欖球賽。他渴望能夠穿上淺藍色的校隊衣,就加入球隊,力求表現。
哪裡知道,第一場比賽他就給人踢中腦袋,得抬下場。他不服氣,再度進場,又給踢中腦袋,再抬下場,像是命中注定。更糟的是,他腦袋受的那兩腳,不只把他的校隊夢踢碎了,還留給他一輩子後遺症——創傷性癲癇。發作時,就頭疼得不得了,又沒藥醫。醫師勸他長期靜養,最好待在戶外,李奇就休學了。
誰知道禍兮福之所倚,這時倫敦自然史博物館正計劃到坦干依喀(今坦尚尼亞)尋找腕龍化石。原來坦干依喀本來是德國在東非的殖民地,德國古生物學家在那裡找到了完整的腕龍,當時是世上最大的恐龍骨架,成為柏林自然史博物館的鎮館之寶。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國際聯盟將坦干依喀交給英國「保護」,於是倫敦自然史博物館僱用了加拿大的恐龍發掘專家卡特勒(W. E. Cutler),請他到德國人找到的遺址再挖一副腕龍骨架回來。
卡特勒需要的,是對當地土著與環境都熟悉的人,李奇是不二人選。一九二四年二月底,他們一出發,李奇的頭就不痛了。卡特勒是經驗豐富的田野古生物學家,李奇從這次發掘經驗學到的東西,是劍橋大學不可能教的。那一年年底李奇回到英國,已經對未來有了明確的目標。(卡特勒留在當地繼續發掘,第二年八月底死於黑水熱,他一直沒找到完整的恐龍骨架,只有零星的骨骼化石。)
人類學
一九二五年一月,李奇回到劍橋大學,開始主修人類學與考古學。人類學系教授哈頓(Alfred C. Haddon, 1855-1940)是個不同流俗的學者,一九○四年,哈頓說服劍橋大學將人類學列入正式課程,李奇到人類學系聽課時,劍橋人類學系已是這個學門的領袖。
哈頓每個星期天下午都在家裡招待學生,那裡以機智、幽默的討論聞名,題材非常自由,只要不是高等數學即可。哈頓使盡渾身解數,為人類學招徠新血。他的家就是個博物館,四壁掛著世界各地蒐集來的面具、矛、籃、棒子,書桌上擺了個頭骨,他還以一只非洲鼓召集大夥兒進晚餐。
哈頓的興趣是「原始社群」的物質文化,而不是史前史。但是,有一次,哈頓講授德國學者對非洲弓箭的分類系統,李奇發現其中有錯,哈頓就設法為他取得一小筆經費,讓他利用一九二五年聖誕假期到漢堡、布魯賽爾、巴黎的博物館做研究。那次經歷不僅讓李奇完成了第一篇正式論文,他還在德國會見了著名古生物學家瑞克(Hans Reck)。
一九一三年,瑞克在前德屬東非奧都萬峽谷(Olduvai Gorge)發現過一副完整的現代人骨架,可是那副骨架出土的地層,還出土了許多在更新世滅絕的動物化石,因此有人認為那副骨架是現代土著的墓葬,而不是史前居民。瑞克想回東非重新研究先前的遺址,解決爭議,第一次世界大戰卻爆發了。到了戰後,坦干依喀成了英國屬地,他就不方便去了。
李奇與瑞克一見如故,他告訴瑞克他以研究東非史前問題為職志,並說他一定會到奧都萬峽谷調查,到時候瑞克「一定要來參加」。
四年後,李奇已是知名的東非考古學家,再度到柏林拜訪瑞克,說自己正在計劃到奧都萬峽谷調查,邀瑞克參加。瑞克原以為這輩子再也無緣回到奧都萬了,即使四年前與李奇有約,當時誰也不確定那是否戲言。瑞克興奮之餘,把他在奧都萬採集的岩石與化石標本拿出來讓李奇欣賞,李奇一眼就認出了一把「手斧」–一端尖、另一端圓鈍的石器。但是他沒有告訴瑞克,反而與瑞克打賭,說他有把握在到達奧都萬峽谷二十四小時內,就找到石器,賭注十英鎊。
東非考古學
一九二六年六月,李奇從劍橋大學畢業,聖約翰學院給了他一份研究獎金,資助他到東非進行考古調查。他重建東非史前史的事業就這麼開始了。
他十三歲發現的黑曜石石器,與歐洲考古學者熟悉的石器不同。在歐洲,石器主要是以燧石製作的,特別是手斧。非洲沒有燧石,因此歐洲學者到非洲調查,一直沒有注意到以黑曜石或其他岩石製做的石器。
當時歐洲最古老的石器文化,是歇爾(Chellean)文化,以「手斧」為代表。後來學者從中東到印度的遺址,也發現了歇爾類型的手斧,北非、南非也有。但是李奇翻遍了史前史著作,從來沒有人在東非發現過手斧。李奇堅信他能在東非找到手斧,信心來自他發現黑曜石石器的經驗。他相信歐洲學者在東非一定見過手斧,只是沒有認出來罷了。
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二八年,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年,李奇都以劍橋大學學友(fellow)的身分組團到肯亞進行考古發掘,都有具體成果。哈頓與劍橋的考古學教授推薦他申請博士學位,一九三○年十月中,李奇通過口試,就成為李奇博士了。
第一次奧都萬調查
一九二八年七月,李奇結婚,一九三一年四月長女出生,但是他沒時間照顧妻女。他六月動身回肯亞,為第三次東非考古調查預作準備。奧都萬峽谷位於奈羅比南方420公里,最後80公里,是一片「草海」,當年別說沒有公路,連路跡都沒有,斑馬、羚羊、長頸鹿倒不少,當然還有獅子。李奇僱了一個軍人,負責安全,驅逐野獸。
最早到奧都萬峽谷調查的,是德國昆蟲學者卡特溫寇(Wilhelm Kattwinkel)。一九一一年,卡特溫寇到德屬東非調查昏睡病的昆蟲病媒,無意中發現奧都萬峽谷,他順手採集了一些化石標本帶回柏林,專家認出其中有三趾馬,引起轟動。歐洲更新世(冰河時代)早期地層中出土過許多三趾馬化石,東非從來沒有發現過,而卡特溫寇帶回的化石,顯示三趾馬在東非存活得比歐洲還長久;歐洲三趾馬滅絕後,東非還有三趾馬。因此,一九一三年,瑞克組團調查奧都萬峽谷。
一九三一年九月二十六日上午十點,李奇與瑞克抵達峽谷。這次調查,李奇幾乎所有目標都達成了,特別是他與瑞克打的賭。原來第二天早上,天一亮李奇就起身,到處尋覓,不一會兒就找到了一把還嵌在地層中的手斧。他「立即跑回營地,殘酷地叫醒每個人」去看。
令李奇遺憾的事,只剩一件:他沒找到人骨。
人類的發源地
其實,幾乎沒有人期望他發現重要的古人類化石。當年最轟動的古人類發掘成果,是北京人。
一九二七年三月,周口店發掘計畫開始進行。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日下午,第一個北京人頭骨化石出土。那是繼爪哇人化石後,第一個重大的古人類學發現。
雖然一九二五年二月,「南猿」化石的簡報已經發表,當時學界幾乎沒有人相信人類祖先會與猩猩那麼相似,也就沒有人理睬他了。至於人顱猿顎的「皮爾當人」,北京人出土後就少有人當真了。
更重要的是,爪哇人與北京人都出現在亞洲,令學界相信亞洲才是人類始祖的發源地。
李奇的好運?
直到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七日,李奇的第二任妻子瑪莉(Mary Leakey, 1913-1996)在奧都萬峽谷找到了「東非猿人」化石,才澈底改變了學界的定見。(東非人是一種「南猿」,南猿屬於「人科」,習慣以直立體態行走,與「猿科」完全不同。)
李奇沒有繼承父業,當傳教士,為土著服務。他當的是科學的傳教士,為埋藏在東非地層中的人類祖先服務。一九四○年,他擔任奈羅比博物館(肯亞國家博物館前身)館長,開始以肯亞為家,不斷調查、發掘、宣傳東非史前史。他們一家為了湊研究經費,什麼事都幹過,包括導遊。
瑪莉發現東非人之後,他們才時來運轉。此後,他們收到大筆研究經費,發現更多重要的古人類化石。學界完全接受東非是人類演化搖籃後,年輕學者開始湧入非洲搜尋古人類化石。任何一個研究領域,要是不能吸引年輕學者入行,就無法進一步發展。
在二次世界大戰後才出生、成長的人,從小就聽說過古人類學家李奇博士的故事。由於他一家人的重要發現實在太多了,難免有人懷疑「他怎麼那麼好命?」
要是我們明白他自一九二七年起就到肯亞從事考古發掘了,還會認為他的運氣很好嗎?
【科學史上的這個月】